正念禅修十要素
——2024年8月讲于选佛场
济群法师
最近，禅茶专项正在制定初级茶人的认证标准，由技法认证和心法认证两部分组成。技法的认证相对简明，而心法因为本身就很抽象，如何建立标准化的认证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。
佛教界有句话叫作“有道无道，自己知道”，修行人一般不会对自己弄虚作假，于是我就想先制订心法的自检量表，让大家更清楚地知道禅茶心法的检测标准，也让心法认证标准更加清晰、明确。当然，自检只是认证中的一个环节，评审义工还会提问，并提供分享与交流。
禅茶专项是我们修学系统的一部分，禅茶心法认证是对修习禅茶中的三种禅修素养的认证。八三、正念、利他三种禅修素养，是法脉传承的核心标准，也是海外静心使者，尤其是海外辅导员的必备核心素养。因此，做好禅茶项目的初级禅修素养的标准化认证，也是当前初级辅导员心法认证、初级静心使者心法认证的共同需求。
我们施设心法认证，并不是为了让大家来考张证书。参加认证是了解自己的机会，是学习交流的机会，更是心行成长的机会。通过认证，我们可以了解自己修行的现状，有哪些薄弱的地方，哪些做得比较好，哪些还有待加强。
对三级正念禅修而言，初级和中级无论选择哪个禅修项目，十要素都是训练的抓手，也是检测的指标。其中，基础要素有三个，即发心、简单有序的生活、热忱；止禅要素有三个，即所缘、作意、专注力；观禅要素有四个，即觉知力、接纳、不评判、正见。
围绕心法认证的需求，我们不仅要正确认识十要素，而且要掌握每个要素的训练方法。这两天我也做了些思考，今天分享给大家。
一、基础三要素
1. 第一个要素：发心
对发心的认识，包括两个方面：一是认识正念的利益，明确自己为什么修正念；二是对正念的信心有多大。
正念到底有什么用，能让它风靡全世界，广为采用？简单地说，正念的作用与价值体现在两个层面：一是现实利益，一是究竟利益。
世间人修正念，多半是被它的现实利益所吸引。大量研究表明，正念有助于减压、减痛，提升专注力，治疗心理疾病，开启灵感，增进身心健康——我们的正念身体扫描就有此功效。这些都是正念能带来的现实利益。
而佛法所说的正念，属于八正道之一，追求的是究竟利益，即解脱生死轮回，走向生命觉醒。正念禅修的核心价值在于开启觉知，而“觉知是开启觉性的钥匙”，是通往觉醒的最佳途径，是佛陀为众生指出的最直接、最易操作的修行法门，不仅自己可以借助正念走向觉醒，还能帮助更多人借此走向觉醒
知道了正念的利益，修正念前就要问问自己：我到底为了什么来修正念？对自己的发心做个检视。
如果是为某种现实利益而修正念，这种发心属于增上善心。相比之下，我们更提倡为究竟利益而发心修习正念。其中，如果仅仅为了自己觉醒解脱，发的是出离心，是小乘的发心、解脱道的发心；如果还希望通过正念带领无量无边的众生走向觉醒解脱，发的则是菩提心，是大乘的发心、菩萨道的发心。
有发心，还要有信心。我们不妨进一步问问自己：我对正念禅修能带来利益有多大信心？我的发心有力吗？如果没有信心，即使发的是菩提心，也不会有多大力量。
关于发心的定义，《瑜伽师地论》中讲，发心以”希求“为特征，是一种“希望得到”的心，就像世间人想买车买房，想成家立业一样。发心“通过正念治病”“通过正念走向觉醒解脱”也是一种希求心，一种“欲”，但它是善法欲，即善的需求。佛法认为“欲”通三性，除了善法欲，还有中性的欲和不善的欲。前者比如站累了想坐下，不涉及善恶之别；后者是推动不善行的欲望，是需要断除的。
在正念的修习中，我们要如实认识自己的发心，如法调整自己的发心。
2. 第二个要素：简朴有序的生活
第二个要素，是简朴有序的生活，包括简单、朴素、有序、清净的生活。
很多人认为禅修就是端坐着训练用心的一种技术，它与日常生活能有什么关系？
佛法的修行是“由戒生定、由定发慧”，戒、定、慧被称为“三无漏学“。戒律作为导向觉醒和解脱的修行内容之一，是修定与发慧的前提。戒，是守持戒律，其特征，是过简单、朴素、有序、清净的生活。
凡夫的特点是心随境转，心中所想往往源于日中所行。一个人每天生活混乱，也必定会带来内心的混乱，因为心念是相似相续的。如果禅修时心里总是在牵挂纠结，止不住胡思乱想，放不下爱恨情仇，坐都坐不住，还怎么修得好？
有序的生活也很重要。现在人最大的特点是混乱无序，大量的时间都在做些没有意义的事，浪费时间，身不由己。因此，管理心念应该从管理生活开始，最好给自己制订作息表，规划管理每天的作息时间，建立简单有序的生活。
《阿含经》也讲，“戒清净则心清净”。有戒则无悔，无悔就能坦然面对生活，所谓“君子坦荡荡”。戒律清净了，生活才能更清净；生活清净了，心才会更清净；心清净了，禅修自然更容易得力。
所以，简单、朴素、有序、清净的生活，是正念禅修必不可少的前提。
3. 第三个要素：热忱
热忱，即对正念禅修的热情。如果对禅修没有热情，仅靠毅力是难以长久的。对禅修有没有热情，是例行公事、咬牙坚持、敷衍了事，还是欢喜满满，效果会相差很远。尤其是当正念禅修纳入每日定课，需要长期坚持时，兴味盎然的人，每次禅修都是对心灵的净化，自然修得法喜充满；勉强枯坐的人则会徒劳无获，甚至苦不堪言。
佛法讲因缘因果，热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。如何对禅修保有热忱？可以从创造以下因缘做起：
首先，认识禅修的意义。
如果身边有人坚持禅修后“脱胎换骨”，就像基督教说的“见证”那样，我们对禅修的热忱会受到极大的鼓舞。当然，基督教见证的是主给予的恩赐、神迹与荣耀，而我们“见证”的是践行佛法后由内而外的整体改观，它直接表现为观念、心态和生命品质的改变，间接展现为人际关系好转、抑郁症得到疗愈等。真实的案例就像榜样，能激发对禅修的信心、热忱和力量。
其次，学会用心方法。
很多人刚学禅修时信心十足，欢喜踊跃。但是如果没掌握用心方法，不仅会劳而无功，还可能南辕北辙，越勇猛越迷茫。禅修方法不对，迟迟没有受益，就无法判断自己到底修到哪里了，越修越没有信心，走不下去。
禅修时在复杂的心灵迷宫找回归路，需要正确的方法，需要善知识的引领，需要明确修行所能达成的结果。很多人误解了佛法讲的“无所得”，以为是说修行没有结果、不讲结果。其实，“无所得”不是没有结果，而是有结果也能不执著于结果。更重要的是，佛教的因果观，揭示的是“如是因，如是果”，如果修行方法正确，就一定能得到正确的结果，这个因果对谁都适用，每个人都可以学习禅修的方法，在亲身实践的过程中验证禅修的结果。因此，我们要经常问问自己：我禅修的方法到底正确不正确？
我们倡导的三级正念禅修，用心方法既简单，又容易操作，修起来并不难。只要每次都坚持使用正确的方法，就一定能得到正确的结果。
第三，持续重复训练。
学会了正确方法，就要持续进行重复训练。修行一方面要摆脱无始以来的串习，另一方面要通过禅修培养专注力和觉知力，改变轮回的用心习惯。如果说简单有序的生活代表生活方式的改变，那么，如法修习正念则代表用心方式的改变。无论是舍弃旧串习，还是建立新习惯，都离不开持续的重复、足量的训练。每种心理的形成都是如此，培养新的用心方式也不例外：只有不断重复，才能不断熟悉；只有不断熟悉，正念的力量才能逐步生起，逐步增长，时时尝到禅修的乐趣、改变的欢喜。
第四点，合理规划、渐次拓展。
持续重复要讲究方式方法。很多人追求禅修时间越久越好，每天非得坐够多长时间不可。半小时，一小时、两小时、三小时，不断加码，结果越坐越痛苦，甚至想起打坐就害怕。其实，禅修重在质量。质量有了保障，再来增加数量。尤其刚学禅修的时候，要像病人一样少吃多餐。
少吃多餐就要合理规划。刚开始每座少坐一会儿，五分钟、十分钟都可以，但要讲究质量，而不是端坐一小时，其中五十分钟都是无用功。其次，要留有余趣，不要熬到坐不住才下座。再次，每天多安排几座，最好制订一个禅修时间表，留出固定的禅修时间。最后，先聚焦后拓展。我们提倡把正念运用到生活中，但一开始就要二十四小时都在训练正念，是不现实的。不妨先挑两三件日常事务进行焦点训练，待正念的力量变强，再逐步拓展到其他生活环节，最后让正念占据每一个当下。
养成良好的禅修习惯，要通过分阶段、有次第地拓展延伸，逐步完成，而不能一蹴而就。
最后，先从简单生活入手。
古代的大德们为什么能把禅修和生活打成一片？因为他们生活简单，每日所做无非是搬柴运水、穿衣吃饭。随着修行提升，有些祖师大德才会去红尘中历境练心。今天的人普遍生活混乱，修行环境之难，何止超过古人千倍万倍！要想保持禅修热情，不借助一定的方便善巧，确实难以做到。
二、止禅三要素
前面三个属于正念禅修的基础元素。正式进入止观禅修后，止禅有三个要素，观禅有四个要素。
1. 第四个要素：所缘
正念禅修在初级阶段，需要选择一个所缘的对象。因为禅修必须突破昏沉和散乱，需要借助一定的所缘才能突出重围。
散乱，经常与掉举并提。虽然《百法》将其分立为两种心所，但掉举也可视为散乱的一种。二者的不同在于，散乱的特点是心四处游窜，东一下西一下，无法止于一处，而掉举的特点则是心兴奋动荡。掉，是摇摆不定，动荡不安；举，是高高举起，无法沉静，比如想起激动的事、见到久别的人，接到开心的消息，心容易兴奋不已，浮想联翩，这就是掉举。
昏沉，是指心变得昏昧不明，类似睡觉一样。当然，睡觉比昏沉严重，完全丧失觉知，而轻度昏沉还有一定的清醒。总之，昏沉就是心失去明知的作用，看不清楚了。
在禅修中克服昏沉和掉举是有难度的，因为这是习以为常的自动反应。如何改变用心串习？《牧牛图》的办法是，先让牛不能乱跑，所以要找根柱子作为锚点，绑紧牛鼻绳，起到固定作用。正念禅修中的所缘，就是选择一个“柱子”，让心不要乱跑，以此训练专注力。
选什么样的对象作为所缘，要有一定的讲究。虽说我们提倡把“正念融入每个当下”，最好能随时随地把生活变成禅修，但把生活变成禅修并不是随时随地都很容易做到。尤其在起步阶段，面对很多对境还无力招架之时，必须选择善所缘作为锚点。所谓善所缘，就是有利于禅修，也比较好用的对境。它必须既不能引发强烈的粘著，也不能引发强烈的厌恶，所以一般选择呼吸、行走等中性对象，不仅简单、日常、随时能用，而且不易执著——一般人不太会对自己的呼吸、步伐产生执著。
那么，禅修是不是必须要有所缘？没有行不行？这取决于禅修的阶段性目标和需要。初级禅修一定要有固定的所缘，到中级正念禅修阶段，所缘可以不再固定，到高级禅修阶段就不需要设立所缘境，直接体会本心，安住本心 。所以，三级正念禅修的推进次第，是从正念禅修到无念禅修，从有所缘到无所缘，从有对境到无对境，从有锚点到无锚点。
不管是禅茶，还是其他正念禅修项目，在初级正念禅修阶段，一定都要选择所缘、设立锚点。
2. 第五个要素：作意
《百法》中讲，作意是“警觉为性，引心趣自境为业”，“警觉为性”是体，是说作意是心的一种警觉状态；“令心趣自境为业”是用，是说这种警觉状态的功用是把心引向特定的目标。
在日常生活中，警觉并非时时在线，比如陷入妄想时就没有警觉了。但遇到特定情况，比如走在陡峭的路上，或者进入很多蛇的地方，就会本能地高度警觉，不敢胡思乱想。
可见，警觉能让人把心提起来。心不再散乱游荡了，专注力就容易生起。有了作意提供警觉的基础，就能特别专注地看清脚边有没有蛇，特别专注地走好当下的每一步路。如果没有作意，走路心不在焉，踩到什么都不知道。
认识到作意的特征和功用，就能理解为什么要把作意纳入正念禅修十要素，因为禅修中特别需要用好作意心所。一方面，作意可以对治散乱和昏沉；另一方面，警觉更容易引发专注。
心高度警觉时，就不会陷入散乱和昏沉。我曾经在引导禅修时，让大家观想自己坐在二百米高的柱子顶端打坐，还敢不敢打瞌睡？敢不敢打妄想？敢不敢散乱掉举？同时，警觉力还是觉知力的基础。有警觉力才能觉知到心跑走了，否则根本没有能力发现心跑掉了。觉知力训练得越强，觉知到心跑走的速度就会越快。如果缺少训练，可能心已经跑了三天三夜，你都不知道自己干什么去了。可见，作意有助于摆脱散乱。同样的，一旦觉知到昏沉，只要提起警觉，心就能从昏沉中出来，回到所缘境上。
主动作意能把心引向锚点，并保持安住。由于人的作意力、专注力都是有限的，持续作意的时间久了，心会离开锚点，这时就需要用警觉力把心拉回锚点，提起专注。心一次次跑走，就一次次用警觉力拉回来，提起专注；心不断进入散乱昏沉，就不断地用警觉力带出散乱昏沉，继续保持专注。通过反复训练，就能把专注力培养起来。
作意与所缘，是修止不可缺少的两个助缘，因为止的训练首先需要选择一个所缘，并安住其上。在安住的过程中，如果心跑走了，必须一次一次地提起警觉，一次一次地摆脱散乱、昏沉，再通过主动作意一次一次把心带回所缘。先用止禅的修习把专注力培养起来，未来才能在观禅中建立新的用心习惯。
可能有人会问，禅修一定要使用作意这个心所吗？
在我们提倡的三级正念禅修中，初级禅修阶段一定要使用作意。因为这个阶段选择的是外部锚点，必须通过作意力才能让心持续保持专注。
到中级禅修阶段，要拓展觉知，所缘境会不断变化。比如，以脚步为锚点走完一段路，接着要以吃饭的动作为锚点吃一顿饭，吃完饭要跟人讲话时，锚点又变成讲话。所缘境不断变化，需要更稳定的觉知力。而觉知力需要有警觉力的帮助，才能随时融入生活，在行住坐卧中保有觉知。所以，中级禅修也需要用好作意心所，用好警觉力，才能做到无论锚点如何变换，都能让心不离觉知。如果陷入散乱或昏沉，被妄想带走，也能很快调动警觉力，重新提起觉知。所以，虽然也要使用作意，与初级正念禅修不同的是，中级更强调使用警觉力助力拓展觉知，对指向固定所缘的要求可以弱一些。
高级禅修则要放下警觉，放下觉知，所以无须作意，也无须有所缘。高级禅修的目的是要体会本心，体会原本具足的、清明的心。这个清明的心一直都在，它不表现为具象，所以不必动用任何一种有造作的心，只是单纯地体会它，认识它，认识之后不断地熟悉它。清明的心也没有焦点，所以无从警觉，有警觉反而会进入意识层面。所以，到高级禅修阶段，必须放下作意，放下警觉、放下所缘。因为只有放下作意，才能真正地体会到清明、无作的心。
总之，禅修分有作和无作两种。有作的禅修必须使用作意，无作的禅修则要学会放下作意，放下有意识地用心的串习，才能真正体会到本心 。
3. 第六个要素：专注力
在我们的禅修体系中，正念禅修最主要是训练两种力量，一是专注力，一是觉知力。前面所讲的六种要素，是训练专注力的心理基础、生活顺缘与修行方便。训练专注力的目的，是让心能够安住在一个境界上。所以，止的修行有时也被叫作安住修。
想要持续安住在一个境界上，除了所缘和作意之外，还需要创造一定的心灵环境。
佛经讲，修止禅先要“诃五欲、祛五盖”。五欲，一般指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，是五根追逐的五尘境界，也可以是财、色、名、食、睡等。呵五欲，就是要减少意根带动五根，去贪著和追求外在的六尘境界。如果随顺贪著的串习，就总想找点好看的、好听的、好吃的，或者惦记财、色、名、食、睡，心就静不下来，引发种种散乱。五盖，则是遮蔽清明的心的五种烦恼，包括贪欲盖、嗔恚盖、昏沉睡眠盖、掉举恶作盖，还有疑盖。贪欲旺盛就顾不上修行，嗔恨令心烦躁难安，昏沉睡眠就提不起警觉，恶作掉悔令人心神不宁，疑盖不除就会不信三宝及修行法门，这些显然都是禅修的障碍。“呵五欲、祛五盖”就是为禅修清理心灵垃圾。有了良好的心灵环境，更有助于心的安静、安住和安定。
既然是修止，心应该止在哪里才对？其实，止的禅修分三个层面，在不同的层面，止的对象也不同。
第一个层面，是在初级禅修阶段，选择的是外在的所缘，目的是为了培养专注力，开启觉知力，所以止的对象也落在所选的外在所缘上。
第二个层面，是中级禅修阶段，安住于外在所缘已经不是目的，所找的锚点只是方便栓牛的木桩，木桩要不要固定、要不要更换都不重要，关键是不要让牛乱跑，目的都是为了通过拓展觉知，训练始终安住在觉知上的能力。所以，止的对象是觉知的心。能把心始终安住于觉知，就能把觉知带到生活的每一个当下，这是正念禅修的重点所在。
第三个层面，是高级禅修阶段，目的是安住在本心上，止的对象就是本心，是这个本自具足的、空旷的、无作的、清明的心。禅宗讲直指人心、见性成佛、回归本心，要回归的也是这个原本具足的清明的心。
这三个层面的训练是层层递进的。建立第一层面的止，是为了在第二层面放下它；建立第二层面的止，是为了在第三层面放下它。在建立、放下；再建立，再放下的过程中，用每一次的建立，帮助我们摆脱迷惑系统的用心串习、扫除凡夫心的混乱，然后超越意识层面，最后体会清明的本心、回归清明的本心。可以说，三级正念禅修是用三个层面的止的修行，建构从正念禅修到禅宗的无念禅修的完整理路，是一条有浅有深、由渐入顿的禅法心路。
训练专注力，是为了修止；修止，是为了得定。所谓定，就是心能持续安住在所缘上。大乘和小乘佛法都很重视止禅九住心，从内住、续住、安住、近住，到调顺、寂静、最极寂静，最后到专注一境、等持，描述了定力逐级加深的九个进程。我们的这套修学体系，并不要求修到第九住的程度，达到第七住最极寂静，就能满足观禅对定力的要求。
关于止与观的关系，古往今来的各个教派看法也不尽相同。
过去也有大德认为，体悟空性需要让心处于放松的状态。先让心变得空旷，放下一切所缘，进入无造作的状态，才能回归本心。如果对禅定要求太高，心被训练得固化在有造作的状态，反而成为回归本心的障碍。正如古印度的很多外道，修到四禅八定，却并不能解脱。所以禅宗干脆不讲禅定，直接教人去认识本心。即使是今天，同属南传佛教，帕奥系统对止的要求特别高，甚至要达到四禅八定；而马哈希系统、阿姜查系统就没有对止禅的修行要求很高。
尤其是今天的人，修止特别不容易。因为禅定是缘起法，需要刻意造作，必须经过大量训练，才能让习惯于自由散漫的心接受拘限。过去的出家人住在山上，生活极其简单，修止自然容易。现在人人忙乱不堪，想修禅定难之又难。所以，马哈西系统的设置，是在修止的同时就训练观。我们的三级正念禅修系统也是在训练专注力时，同步训练觉知力。禅宗更是“不论禅定，唯论见性解脱”，不强调定，直接认识本心。当然，止的基础太弱，观禅确实也很难修得起来。所以今天的人直接修禅宗也很困难。
觉知力的开发就不一样。首先，专注力只能通过后天训练而成，但觉知、清明的心是每个生命原本具备的，只需开发、熟悉就可以了。其次，凡是训练出来的东西，一定是缘聚缘散，缺少因缘就会退失，而觉知力一旦开启，只要不断使用、熟悉就行，它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强，不会丢失。
我们现在倡导的三级正念禅修，是专门针对现代人施设的禅修系统。依据佛陀在《念处经》中教示的四念处，在训练专注力的同时，层层开启觉知。我觉得，这是佛陀教给我们的最直接、操作性最强的禅修方法，在今天的时代特别好用。
为什么正念能风靡全球？具备可操作性只是原因之一，能通过觉知治疗身心疾病才是其魅力所在。但一般社会上的正念，更偏向技术层面，无法深入。佛法的正念禅修，是在空性正见的指导下，通往生命的觉醒解脱。
三、观禅四要素
在止禅的基础上修习观禅，需要重视四个要素，依次是觉知力、接纳、不评判和正见。
1. 第七个要素：觉知力
刚才讲止禅时，其实已经涉及到觉知力了。 由于觉知力的开发要以一定的专注力作为基础，前面讲到的所有的专注力训练，目的都是为了开启内在的觉知力。三级正念禅修的重点是觉知力，修习专注力是为开启觉知力服务的。
我们要充分认识开启觉知力在禅修中的价值。
首先，觉知是通往觉性最直接的途径。我在引导禅修时经常让大家体会觉知的心、清明的心，因为它是成就解脱的力量，这是觉知本身具备的功用。
其次，开启觉知能帮我们跳出二元对立的世界。多数人活在二元世界的各种念头里，既无法看清楚自己，也没有能力跳出念头、摆脱念头，生命只能在不知不觉中虚耗殆尽，这正是人类最大的问题。
第三，开发觉知力能开启内心反观自照的功用。觉知的功能来自内心看清自己的观照力，一旦得到开启，不仅能看清心念，还能与念头保持距离，进而在觉知中化解念头、解脱烦恼。古德有言，“不怕念起，只怕觉迟”，禅修唯一要做的事情，就是保持觉知，除此之外别无它事。
基于觉知的特点和功用，我提出用觉知作为体认本心的自然过渡，建立三级正念禅修体系。
禅宗教人回归本心，直抵菩提自性，祖师们留下许多高明的指点，直指本心，但很多人没有能力直接去认识本心。而意识层面的觉知的心，是人人可以触及、可以认识、可以用得起来的，所以在正念禅修体系中，我提出先开启意识层面的觉知的心，作为向体认本心过渡的方便。能用好这个觉知的心，就有能力与念头保持距离，有能力化解情绪和烦恼，从而让心变得越来越清明、空旷，这时候再去体会本心、认识本心，就没那么困难。
因此，现在引导禅修时，我经常会提醒大家去认识觉知的心，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子？这与禅宗的“将心来，与汝安”、《楞严经》中的“七处征心、八还辨见”，属于同一手法，都是指引大家直接审视自己的心。
为什么要审视？审视为什么有用？
我们用以审视的心是什么？其实就是觉知的心。通过审视内心，是在唤醒觉知的心；再用觉知的心去审视，念头自然会被空掉；当念头被空掉，就能体会到“觅心了不可得”。这一套禅修理路的高明之处在于先认识觉知的心，再一步步开启觉性。初级、中级正念禅修的重点要落在觉知上，正是基于这个思路。
从中级禅修到高级禅修，要训练的则是从觉知到放下觉知。这个从正念禅修进入无念禅修的过程，也是从有所缘到无所缘、从有作意到没有作意、从有作到无作、从有修到无修的过程。真正的修行其实不需要做什么。当你对本心熟悉到一定程度，能够安住本心之后，修行反而很轻松，因为要做的事情只剩一件，就是安住本心，其他事情都可以不做。而本心一直都在，不增不减，无须另找。我们说觉知是通往觉性的方便，从使用觉知到放下觉知，并不是没有觉知了，而是去体会内心没有造作的觉知。要放下的是什么觉知？是有造作、有作意的觉知。要体会的是什么觉知？是没有造作的、原本具备的觉知，是清明的心，它更加空旷、宽广、无相、无作。
清明的心，离每个人并不遥远。按次第有序修习，抵达目标没有想象中那么难。
2. 第八个要素：接纳
无论是生活还是禅修，都免不了各种对境的考验，如何接纳是十分重要的修行。
一般而言，面对喜欢的对境容易心生贪著，面对不喜欢的对境则会心生抵触，这就直接落入二元对立，落入贪嗔痴的世界，这就需要通过正念禅修训练对各种念头、各种影像的接纳。
很多人希望禅修中不要有念头，不要有妄想，如果自己在禅修时出现胡思乱想、心绪游荡，就会不仅无法接纳念头和情绪，连对自己也没办法接纳。也有些人，对自己遭遇的某种对境无力应对，不仅无法接纳这个对境，还会衍生出更多妄想。凡此种种，禅修中都要学会接纳。
其实，所有的念头和影像，就是心灵天空中的云彩，“神马都是浮云”。白云来了，有白云的美好，乌云来了，说不定带来一阵清凉雨，也有乌云的美好，朵朵是好云。禅修中的接纳，就是不论内心出现的是什么念头、什么影像，只要保持觉知就行，既不跟着走，也不生对立。
接纳的修习包含两个层面：一是认知层面的接纳，二是觉知层面的接纳。
首先要在认知层面接纳念头和影像，这就需要运用佛法的知见。平常人习惯于把念头、对境看得很实在、很真实，所以心容易被带走。如果有《金刚经》的见地，“一切有为法，如梦幻泡影”，就能把念头和影像的实在感、真实感化解掉，再来接纳就会变得容易。
如果对境太猛烈，心不仅无法接纳，连禅修都变得如坐针毡，怎么办？我们还有一个重量级武器，就是八三禅修。有的人禅修时陷入几十年未曾解开的心结，各种情绪缠绕不休，难以放下。这时可以先运用八三禅修进行如理分别，运用缘起思维，依佛法智慧进行重新认识，直至把它想通。过去很多信众分享“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学佛故事”：比如小时候在原生家庭受到亲人的伤害，几十年无法释怀，学佛之后经过重新认识、重新思维，解开了心结，不仅冰释前嫌，而且和好如初。这样的案例数不胜数。可见，经过佛法智慧的再审视、再认知，原来耿耿于怀的人，现在可以相视一笑；原来天大的事情，现在不值一提。
更进一步的接纳，是安住在觉知中。
觉知能把心带离事件和情绪，先与它们保持距离。没学佛之前，多数人所习惯的用心方式，是被念头和情绪裹挟，无法抽离。现在通过正念禅修，不仅学会在觉知中与念头保持距离，而且能养成与念头保持有距离的关系的用心习惯，用安住在觉知的心来面对事件、情绪和念头，所受影响自然减少。
总之，在正念禅修中，不仅要学会认识层面的接纳，更要学会觉知层面的接纳。
3. 第九个要素：不评判
不评判的修行其实很高明。现代人接受了西方教育，崇尚个性自由，凡事要有主见，面对各种对境总要先批判一通，显得自己有头脑。佛法并不否认评判，因为修行既有分别心的层面，运用如理思维，也有超越理性的无分别心的层面，运用纯净直觉。八三禅修就是教我们先学会用好分别心、用好理性，通过闻思经教树立佛法正见，依正见重新审视一切现象，获得如实认识与判断的智慧，重构自己的正见系统。所以，八三的修行，需要倡导评判、用好理性分别。与张扬个性的评判不同的是，佛法的评判是要依据正见进行如实评判。
为什么三级正念禅修要倡导不评判？因为评判就会进入分别心的系统。但是，不评判也不等于就不进入分别心系统。因为不评判的原因很多，不想评判、并不关注、无法评判等等，不一而足。人类认识事物的方式不外乎两种，一是使用分别心，一是使用觉知的心、使用直觉。评判用的是分别心，而正念禅修提倡不评判，主要是为了学会启用直觉，安住于觉知的心。
仅就用心方式而言，佛法的修行说简单也很简单，说不简单也很不简单。说它简单，是因为修行最终无非是改变用心习惯；说不简单，是因为改变用心习惯不容易。
如果不修行，我们的用心习惯就是向外追逐，在追逐外境中不断地分别评判：好不好？值不值？有利还是有害？在分别心的系统里走不出来。而禅修则要学会使用觉知，不论面对怎样的念头、影像，一概保持觉知，让觉知像一面镜子一样，清清楚楚地映照当下的一切，面对念头也好，面对影像也好，全然不进入评判；不评判，就能不进入分别心系统；不进入分别心系统，就会进入觉知系统，最后从觉知系统回归本心、回归觉性。未修行之前向外追，修行之后向内求，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用心之道。
修行人是不是一定就不能分别、不能评判？其实也不是。如果觉知力训练有素，空性的智慧运用纯熟，空明的心强大有力，即使分别、评判，也不影响把心安住在觉知上。之所以要求学会不评判，是因为初期禅修觉知力还不够强大稳定，一旦评判就会落入分别心，觉知力就保不住。所以禅宗讲“至道无难，唯嫌拣择”，体会大道并不难，难得是不进入分别心系统，做到“不思善，不思恶”。有了让心不进入分别心系统的能力，就能够体会到空明不二的本心。
尤其是刚开始禅修，处于训练觉知的阶段时，要使用的是觉知，而不要使用分别。待觉知力已经训练得很强大，特别是能够体会到清明的心了，乃至能做到“能善分别诸法相，于第一义而不动”“终日分别而未尝分别”的时候 ，分别的同时也能安住在无分别的觉知中，这是禅修的高端境界。
可见，禅修中能不能分别，不是绝对的。很多人弄不懂佛法为什么一时讲分别，一时讲不分别，其实这是针对禅修的不同阶段、不同境界，提供对机的指引。
在学习开启觉知、使用觉知的禅修阶段，不评判是必不可少的修行。它不是单纯不加评判，或者因不感兴趣、不愿意而不评判，而是通过安住觉知，自然达成不评判。所以不评判的重点是安住觉知 ，学会使用觉知，让心不要进入评判的分别心系统。
在禅修中不断地使用觉知、熟悉觉知、运用觉知，就是在养成运用觉知、运用直觉的用心习惯。这种习惯如果已经稳定，其实评判一下也没关系。
4. 第十个要素：正见
正见，是对世界、对人生的正确认识。正见从何而来？来自闻思经教，来自八步三禅。这样树立的人生正见，才能开启真正的智慧。
在树立人生正见的过程中，学会缘起思维特别重要。正如现代物理学依据的是量子力学和相对论，佛法依据的是缘起论，告诉人们要学会用缘起去看问题。可以说，缘起思维代表佛法对现象世界，对宇宙人生的如实认知。
很多人学了佛法，知道了不少高深的大道理，反而没学会佛法最根本的缘起思维，没学会用缘起理解每个人、处理每件事，遇事依然从自我的感觉出发去看问题，带着强大的我执和分别好恶的串习。其实，要想真正学会佛法的智慧，必须学会用缘起思维待人处事。因为无论是声闻乘的无常、无我，还是大乘的无自性空、唯识三性、如来藏等空性正见，都是建立在缘起的正见的基础上。只有学会缘起思维，才知道如何在观禅中用好正见。比如面对念头和影像时，如果用无我的正见，那就要观念头只是念头，不是我，影像也只是影像，也不是我，念头和影像都与“我”没关系。
运用佛法正见开展观修，与我们过去的习惯性反应截然不同。过去我们想什么、做什么，全凭自我的感觉当家作主，结果只要有个念头生起了，想都不用想，直接就掉进去了。现在有了佛法的缘起性空的正见，尤其是觉知力在线的时候，在禅修中就能看见念头和影像的生灭。无论是观身，还是观受、观心、观法，从身体的感觉、呼吸的变化中，就能直接看到缘生缘灭，了知一切只是缘起的假相，生与灭都是无常、无我、无自性空的。
禅宗为什么讲“觅心了不可得”？因为心的本质就是空性。如果念头是实实在在的，观照之下怎么会消失无踪？没有正见的观照，一个念头就能铺天盖地。有些念头力量巨大，甚至能主导人生几十年。有了正见的观照，当下就能把念头照破，体会到心的本质是空性。
可见，禅修的目的并非消灭念头，更不必刻意去消灭念头，因为所有的念头本质就是空性，就像所有的浪花本质都是水一样。同时，禅修中无须对念头妄加分别，陷入好念头坏念头的对立中，因为在觉得某个念头“好”的当下，其实又加了个“好”的念头；觉得某个念头“不好”的时候，其实又加了个“不好”的妄想。观禅所要做的，是让心不进入种种设定、种种分别，否则无形中会带动意识里的分别心，增加许多妄想，继续执著妄想，就掉进轮回的串习。所以，禅修要做的是不带任何设定，保持正见观照，所有的念头、影像，最后都会回归觉醒的海洋。
如来藏讲一切都是佛性，禅宗讲明心见性，都是帮我们体会清明的、空旷的心。这个心既有空的特点，又有明的特点。所谓明，是觉性的本质，而觉性是觉知的本质，它本身就是空旷的，具有了了明知的作用。
佛法的修行有两个面向，一个是面向现象，帮我们看清二元对立的现象世界，了知现象世界都是缘起的、虚幻的，不被卡在二元对立的世界里。另一个是面向觉性，去认识本心、体悟空明不二的心。佛法提供不同的空性正见，代表对生命不同层面的认识，有的是为了帮助我们突破生命的迷雾，有的是为了帮助我们直接认识本心。刚开始禅修时，可以先从无常、无我的正见用起，先看破现象世界，不要被卡在二元对立中，再通过无我认识到念头生灭，通过缘生缘灭认识到念头的本质是空性。
总体上讲，我们提供的佛法修行系统，是先用八三禅修建立正见，然后不断地开发觉知力、逐步加深对觉知的体认。这条路很清晰，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 。
结语
今天讲了正念禅修十要素，大家首先要完整、清晰、准确地认识它们，知道哪些是基础要素，哪些是核心要素，哪些用来面对禅修对境。认识之后，在正念禅修实践中，要用好这十个要素。
未来，我们将根据这十个要素，建立标准化的正念禅修测评系统，为初级、中级、高级禅修提供自检及评审工具。
过去被认为抽象的禅修，将变得不再抽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