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2009年夏于四祖寺“《坛经》与生活禅”夏令营

济群法师

  学习任何一部经典,首先要知道它的重点是什么。

  很多人可能觉得,重点就在于法的本身,在于经教,在于功课。于是乎,每日埋首于经典,精进于禅房,却忽略了自己——这个学法的人。事实上,佛法真正的重点不在别处,正是在于我们自己,在于这个能够闻法、修道、证果的人。
  学法,不是为了获得某些知识,而是引导我们更好地了解自己,改善生命。我们想从轮回中走出,从混乱的凡夫心走出,是需要方法的。这个方法,就是佛陀为我们施设的经教和法门。
  所以,祖师将三藏十二部喻为草鞋。乍一听,似乎大不恭敬,其实却一语道出了经教的真正作用。我们知道,穿上草鞋是为了走路。同样,经典也是帮助我们行进在成佛之道的一种方便,一个工具。如果仅仅把研究教理当做目的,就失却经典应有的价值了。
  禅宗有部著名的语录,名《指月录》。所谓指月,即以指标月,其目的,是通过手指望见月亮所在。但若执著于手指,甚至将手指当做月亮,那么,不仅会对月亮视而不见,同时也不能正确认识手指。
  《金刚经》中,佛陀也有类似比喻:“如我所说法,如筏喻者,法尚应舍,何况非法?”告诫弟子:我所说的法就像舟楫一样,一旦到达终点,就要弃船登岸,而非死守其中。那样,反将为之所累。经教的作用,也是搭载我们从生死此岸抵达涅槃彼岸。在修学途中,我们不能没有航船,否则就寸步难行。但若执著于此,同样会固步自封,功亏一篑。

面目模糊的主人

  所以说,学法的重点就是帮助我们认识自己。佛教的一切法门,一切经典,无非是要完成这一任务。这在禅宗表现得尤为突出,禅和子们每天坐在那里干什么?参话头——参念佛是谁,参一念未生前本来面目,参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。这是对自己最深层的认识,是透过表象看本质式的认识。
  我们每天最关心的人是谁?一定是自己。或许有人会说:父母对儿女的关心往往胜过自己。其实,那只是把儿女视为自己的延伸,根源还是在于自己。但我们是否考虑过,究竟什么代表着你?身份代表着你吗?身份是会改变的;相貌代表着你吗?相貌是会衰老的;财富代表着你吗?财富是会增减的;角色代表着你吗?角色是会更换的;名字代表着你吗?名字是能重起的。
  如果这些都能代表你的话,父母未生下你之前,你有角色吗?你有相貌吗?你有财富吗?你有名字吗?你有今生执著不舍,视为自己象征的种种东西吗?——我们是否思考过这些?是否对自己追问过这些?
  显然,在我们未出生之前,这些东西都不存在。也就是说,我们现在认定为“我”的种种,不过是生命延续过程中的一些积累,一些暂时现象。换言之,它们是客而不是主,不能真正地代表你。

念头的背后

  人活在哪里?其实,并不在我们所以为的现实世界,而是在各自的念头中。所谓念头,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想法或心理活动。这些想法一念接着一念,像奔涌的波涛一样,驱使我们去爱,去恨,去忙忙碌碌,去随波逐流。
  这些心念从哪里来?就佛法观点来看,心念也是缘起的产物,是往昔生活的积累,《楞严经》称之为“前尘影事”。如果执著于事业,就会时时围绕事业进行思考,日积月累,使相关念头占据内心主导。此外,我们对家庭、感情、权力乃至世间一切的执著,都是这样不断长养而来。
  但念头并不是一以贯之的,其中没有必然的连续性。我们看到喜欢的人或事,贪心会随之生起;看到讨厌的人或事,嗔心又会随之生起。如果我们注意观察的话,这种转换是迅速而又频繁的,可谓念念都是无常,时时随境而转。
  那么,在这些接踵而至的念头之间,究竟有没有空隙,有没有间隔呢?其实是有的。只是因为变化太快,所以我们几乎感觉不到。更看不清,在这些不断闪烁的念头之外还有什么。
  所以,我们不仅要对每个念头的状态了了分明,更要去认识,念头的背后那个究竟是什么?或者说,前念已过、后念未起之间,是什么状态?

妄心的差别

  心包含两个层面,一是念头的层面,即佛法所说的妄心;一是念头以外的层面,即与妄心相对的真心。所谓妄,就是身心的虚妄现象。关于此,唯识宗归纳为八识五十一个心所,阐述得极为详尽。八识,为眼识、耳识、鼻识、舌识、身识、意识、末那识和阿赖耶识。其中,前六识属于意识范畴,是我们可以感知的。第七末那识和第八阿赖耶识则属于潜意识范畴,是我们意识不到的心理活动。根据玄奘三藏所传的唯识思想,认为八识都是虚妄的。而按真谛三藏翻译的早期唯识论典,则认为八识有真有妄,在妄心背后,还有真心的存在。
  虽然心有真妄两个层面,但凡夫都是活在妄心之中。所以,我们首先要了解现前的心行状态,否则就无法摆脱妄心,甚至会颠倒黑白,认贼为子,就像永嘉禅师在《证道歌》所说的那样:“损法财,灭功德,莫不由斯心意识。”
  进而,则要了解潜意识的部分,这是一切心行活动的源头所在。其中,第七识是凡夫人格建立的基础,它的最大特点是以自我为中心。而第八识的作用在于执持这个生命体,使我们能够说话、走路,能够学习、工作。一旦这个识离开,身体就呜呼哀哉,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了。
  唯识宗的修行,主要是从现前的妄心入手,帮助我们认识妄心以及它的种种特征,认清它给生命带来的痛苦和潜在危害。然后,通过闻思修渐次而行,最终转染成净,转识成智。这也是教下修行的常规路线,区别只是见地和修证方法。

现成的觉性

  此外,佛教还有关于如来藏的系统,侧重从真心进行阐述。印顺导师曾将大乘佛教分为三系,一是虚妄唯识系,即从妄心着手修行;二是性空唯名系,即了知一切法空无自性;三是真常唯心系,代表经论有《如来藏经》《涅槃经》《大乘起信论》等,认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,只需证得这一觉悟本体,便万法具足,无须造作了。
  六祖的悟道,也正是因为这种觉性被激发、被开启。《坛经》记载,五祖为传《金刚经》,至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时,六祖言下大悟,彻见一切万法不离自性,对曰:“何期自性,本自清净;何期自性,本不生灭;何期自性,本自具足;何期自性,本无动摇;何期自性,能生万法。”
  此处所说的自性,即菩提自性。这是生命内在的觉悟本体,是本来清净的。成佛后固然清净无染,即使在现前的凡夫状态,其本质依然是清净而非染污的。就像虚空,虽然云卷云舒,电闪雷鸣,它又何曾有过丝毫改变?
  而且,这一自性是我们本自具足,不假外求的。所以修行不是去造飞机,不是去干事业,不是去成就任何外在的什么。因为我们所要证得的佛果是现成的,是圆同太虚而如如不动的,不会随外境的改变而改变。不仅如此,它还能出生万法,显现大千世界的一切现象。当然,这种作用因人而异——于圣者,是妙用;于凡夫,是妄用。

凡圣之别

 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凡圣之别?为什么佛性本来清净,众生又会有一念不觉,乃至念念不觉?为什么佛性本来具足,我们又会沦为凡夫,流转六道?
  须知,众生固然具有本来清净的佛性,但同时还有无始无明。因为这种无明的阻碍,佛性就不能直接产生作用。就像透过哈哈镜呈现的万物,都是被扭曲的,被误读的。同样,当无明遮蔽我们双眼时,一切显现都会因此带上自我的烙印。
  众生所具有的佛性,也是透过无明显现的,是虚妄而非真实的作用。佛经中,将之比喻为贫女宝藏。就像名下有着亿万家产却不自知的乞儿一样,还是身无分文地流落街头。如果我们的自家宝藏得不到开发,也是虽有若无,毫无作用的。
  那么,我们就甘于现状吗?就不想找到原本属于我们的宝藏吗?虽然我们现前是凡夫,是无明而颠倒的,但在这个动荡的妄心背后,还有着从未起用的真心,也就是觉悟本体。《坛经》的修行,正是建立在这一见地之上,告诉我们:每个众生都具有菩提自性,具有成佛潜质,在生命的某个层面,和诸佛是无二无别的。
  这是《坛经》传达给我们的最为重要的信息。如果不具备成佛潜质,修行也就失去意义了。就像画饼不得充饥、蒸沙不能成饭那样,如果生命内在没有相应潜质,成佛,不成了一句自欺欺人的空话吗?

但用此心,直了成佛

  在汉传佛教,《涅槃经》有着重要地位。其主要原因,就在于为我们确立了修行的信心,成佛的信心。禅宗之所以能在中国迅速传播,盛极一时,与《涅槃经》奠定的“一切众生皆有佛性”的思想基础是分不开的。
  教下的经典告诉我们:成佛要历经三大阿僧祇劫,要积累无量福慧资粮,这实在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漫长过程。我们仰望佛陀,功德无量,智慧圆满;反观自己,愚下凡夫,罪业深重。跨越这样的差距,就像一只蚂蚁要开始环球旅行那样,足以让人气馁,让人望而却步。
  而禅宗却告诉我们,佛与众生之间并没有难以逾越的障碍。其区别,不过是在迷悟之间,所谓“前念迷即是众生,后念悟即是佛”。当然,这个佛和圆满福慧资粮的佛是有距离的。但所悟到的,正是诸佛之所以为佛的根本,在某个层面,已和诸佛无别。
  《坛经》所说的“烦恼即菩提”,也是从这个意义而言。因为所有烦恼的原始能量,都来自觉悟本体,是它被无明扭曲后产生的妄用。修行所做的,就是一项能量回收的工作。当我们安住于觉悟本体时,才能把转化成烦恼心理的能量回收起来。否则的话,烦恼就是实实在在的烦恼,是与菩提了不相干的。

著境还是离境

  那么,烦恼怎样才能转为菩提呢?《坛经》还告诉我们:“前念著境即烦恼,后念离境即菩提。”众生为什么会执著外境?为什么会随外境变化而变化?原因就在于,我们的心不是安住于觉悟本体。一旦安住其中,自然具备无住的功能,具备不执著的功能,即经中强调的无住为本。
  而当我们处于妄心状态时,即使告诉自己“不必执著”,告诉自己“看破放下”,也是难以奏效的。因为妄心是有粘性的,只要对外境有所触动,立刻就会被黏住,被纠缠——对所爱起贪,对非爱起嗔。内在的贪嗔种子越强壮,对境界的变化越在意,由此培养的粘性就越强,潜在的伤害也就越大。可见,外境是否会成为烦恼的增上缘,关键就在于心对境界的反应,在于著境还是离境。
  所谓离境,不是要逃离环境,因为那是逃不掉的。即使舍俗出家,只要内心还有执著,依然会出一家而入一家,依然会被外境所转。我们要离的,只是对外境的黏着,从而对境界保持清清明明的观照,就像镜子那样,物来影现,物去影灭。无住的心,就具有镜子般的功能,可以朗照一切而纤尘不染,片甲不留。这就是《坛经》所说的“一真一切真,万境自如如”。

真假的对照

  禅宗修行很重视见地的建立,也正因为它的修行是建立在至高的见地之上,是直接从体认觉悟本体入手,所以才能找到一条有别于渐修的顿悟之道。
  之前说过,佛和众生的区别就在于迷悟之间,在于真妄两套不同的心灵系统。真,就是众生具足的觉悟本体;妄,则是无明所制造的自我替代品。那么,真实和替代品的差别是什么?这就需要了解觉悟本体的特征。
  觉悟本体的主要特征,是圆满、喜悦和安静。所谓圆满,是无须任何依赖即可独立存在。所谓喜悦,是源于生命内在的正面能量,无论境界顺逆,这种喜悦都会源源不断地传递出来,故曰“涅槃第一乐”。所谓安静,则是平息身心躁动的强大力量。一旦安住于觉悟本体,即使抡刀上阵,纵情声色,内心依然波澜不起,澄澈寂静。所以,祖师在见道后往往要历境炼心,用来考量一下自身的修行功夫。
  而对凡夫来说,不必说滚滚红尘,哪怕在无声的环境中,内心仍会动荡不安,仍会此起彼伏地现起各种情绪。因为我们无法看清真相,无法了解生命的真正需求,所以就会四处攀援,把角色、地位、财富等种种非我的因素当做是我,当做是安身立命的支撑。这种依赖一旦建立,就会发展为需求,驱使我们为之效力。

需求带来的危机

  我们对世界的每一种需求都是自己培养出来的,是环境培养出来的。尤其是今天的人,需求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更多,更大。一方面,我们自己在不断制造需求;另一方面,社会也在制造引发需求的诱惑。当我们被诱惑之后,需求就产生了;当我们被反复诱惑之后,需求就被强化为必需了。
  因为需求增多,我们就要为满足这些不断加码的需求而奔波。所以,现代人普遍活得很累。当我们有十种需求时,要为满足十种需求而奔忙;当我们有一百种需求时,就要为满足一百种需求而奔忙。我们的精力是有限的,但需求却会无止境地发展。不必多久,就会使我们在忙碌和追逐中心力交瘁,疲惫不堪。
  当生活有了更多便利时,我们却比以往更累,也更脆弱。我们依赖的支撑越多,潜在的不安全因素也就越多。因为在每一种需求中,都伴随着需求无法满足时带来的恐惧、不安和痛苦。今天的人,离开电脑、手机会觉得格外不便,其实,仅仅在十年前,我们根本不会有这些烦恼,不会有求之而不得的痛苦。电脑和手机如此,世间的一切需求莫不如此。
  所以说,制造需求,就是在制造潜在的恐惧、不安和痛苦,制造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。

迷妄系统的建立

  当我们迷失觉悟本体之后,就会对自己产生一系列的错误设定。究竟什么是我?其存在基础是什么?作为我的存在,其实并没有固定不变的基础。因为没有基础,这个我就会像藤蔓一样向外攀附,寻找依托对象。
  我们最容易产生的误解,是把身体当做是我,这是我们在世间最为熟悉也最为密切的部分。此外,我们还会把相貌当做是我,把角色当做是我,把地位当做是我,把财富当做是我——问题是,这一切都是无常的,是处于变化中的。所以,无论我们抓住多少,还是无法感到安全,感到释然,因为抓住的依然是无常。
  为了维护这份岌岌可危的安全感,我们就会制造一些看似可靠的支撑。其中最主要的,就是自我的重要感、优越感和主宰欲。
  首先是自我的重要感。其特点在于,凡与我有关的都特别重要,这是自我存在的关键。因为这个自我是由我们设定的,是无中生有地搭建起来的,它需要支撑,需要巩固。所以,我们就会本能地强化它的重要性,以为这样就会使自我得到保护,不被无常所击垮。
  其次是自我的优越感。自我的存在,还需要通过对比来找到坐标。有了我执之后,我们就和众生、和世界分离了。为了在这样的对垒中站稳脚跟,使自我不至因为孤立而倒塌,我们会通过不断贬低别人来突显自身的优越,来确认自我的存在。
  第三是自我的主宰欲。这是通过对他人的占有和主宰来扩张我的领域,就像打仗需要盟军支持一样,在自我发动的这场战争中,它也需要援助,需要有更多追随身后的附属,以此增强自信。所有这些,都是我执惯用的把戏,是它赖以生存的精神食粮。

一场奇怪的游戏

  我们现在的人格,一刻不停地玩着这些花样。但在玩的过程中,是不是就安全了呢?是不是就能消除迷失本觉带来的不安呢?
  我们知道,电脑需要不断地更新系统补丁,来弥补运行过程中产生的种种问题。其实,迷妄的生命系统一旦运行起来,会比电脑更频繁地出现漏洞。所以,只要生命系统还在运行,问题就会层出不穷。
  因为在自我进行表演的同时,现实正在不断地戳穿这些把戏,不断展示无常的真相。我们希望身体永恒,但任何色身都会日渐衰老,都会奔向死亡,这是我们无法回避,无法视而不见的真相。
  而从修行角度来说,这正是自我松绑的良机。我们所要做的,不是去阻止这种变化,不是去抵抗无常侵袭。恰恰相反,我们只须正视这一切。我们执著什么,就会被什么套住。而它发生变化时,自我就因失去依托基础而悬空了,脆弱了。如果用力准确,我们就能一击而中,瓦解自我。
  但我们往往不懂得这一点,当这个东西抓不住时,就本能地去抓另一个作为替补,用来掩饰真相,用来安慰这个受到挫折和惊吓的自我。殊不知,我们能够抓住的,都不过是自我的替代品。我们放弃很多认识自已的机会,却把今生乃至生生世世的时间都用来加固一个破绽百出的假我,这是场多么奇怪的游戏啊!

情到深处人孤独

  虽然我们刻意地回避真相,但在内心深处,其实知道这些是无法永恒的,是怎么抓也抓不住的。
  我们看到很多人死亡,看到很多公司破产,看到很多官员下马,看到曾经年轻的人日渐衰老,看到曾经健康的人卧病不起,即使这些尚未发生在自己身上,但由此而来的危机感,总会或多或少地对我们产生冲击,使内心蒙上阴影。
  我们已经习惯依托外在世界来生存,习惯于家庭、亲人的陪伴,当这些外境不复存在,或者,当我们与这些外境产生疏离感时,孤独就扑面而来了。它像一个看不见的对手,时而在夜深人静时行动,时而在人声鼎沸处潜入。你曾被它击中过吗?曾被它折磨过吗?
  有句话叫做“情到深处人孤独”。一切的爱恋,一切的目标,只有在我们埋头追求时,才显得格外真切。一旦停下脚步,却会发现,曾经那么确定的目标,终究是场梦幻;曾经那么坚实的倚靠,不过是个泡沫。在这样的时刻,我们会觉得,一切生命其实都有着原始的、难以排遣的孤独。
  这种孤独感的根源,也在于我们找不到自己,不知道生命的本来面目。在我们的错觉中,我就是我,众生就是众生,世界就是世界。当这一切分离时,我们会感到,自己永远是在四顾茫然中踽踽独行。不管家人对你多好,不管事业做得多大,当你离开这个世界时,还是独自一人,两手空空。
  所以,生命始终伴随着恐惧感、失落感和匮乏感,担心我们抓住的东西会失去,更担心自我会因此受挫——当所有这些渐行渐远,哪里又是“我”的安身立命之处呢?

无我,无了什么

  我们现有的人格是属于妄心系统,是由无明构建的一套替代品。它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,一是自我存在的方式,一是认识世界的模式,两者都是基于对自我的错觉而形成。
  修行,就是要瓦解现有的扭曲人格,使觉悟本体得以开显,其方法有顿渐之分。禅宗的顿悟法门,是直接建立于觉悟本体之上。而教下的渐修法门,则是从现有的妄心入手,从了知苦空无常来瓦解执著,证得无我。
  许多人会对佛法所说的无我感到迷惑:如果这个不是我,如果这里没有我,那么我究竟是谁?我又该怎么生活工作,怎么存在于世?这也正是世人对佛教产生误解的原因之一:如果连我都要无掉,那不是消极是什么?
  其实,佛教所说的无我,不是说否定你的存在,更不是意味着这个色身的消解。而是要说明:我们现在所认定的、代表我的东西,并不是真正的我,只是我们的次人格,是对自已的最大误解。所以,需要去除的只是对自己的错误设定和执著,以及种种本不属于“我”的标签。

不觉的伤害

  祖师云:“梦里明明有六趣,觉后空空无大千。”在这个变化莫测的世界,一切似乎都很热闹。但这种热闹不过是一场梦幻,一场闹剧。所谓的我,以及我所抓住的种种,乃至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,无非是妄想制造的种种花样。从本质上说,根本就不存在。
  或许有人会说,既然它是梦幻,不如及时行乐,不如为所欲为。但我们要知道,在现有的生命状态下,那些由错误设定产生的烦恼心行,乃至由此形成的病态人格,不仅会给我们带来伤害,而且是持久的伤害。
  我们陷身于贪嗔之心带来的痛苦时,说再多的空,似乎都放不下,都解决不了什么问题。也有人因此产生怀疑:痛苦明明这么真实,哪里空得掉啊!这是因为,我们是在不觉而非觉的状态,即使我们知道空,知道放下,但实际上是根本用不起来的,所以依然会痛,依然会苦,依然会被烦恼折磨。
  所有烦恼的原始能量都来自觉悟本体,是它被无明扭曲后产生的妄用。修行所做的,就是一项能量回收的工作。“烦恼即菩提”,也正是从这个意义而言。否则的话,烦恼就是实实在在的烦恼,是与菩提了不相干的。

修学的常道

  在教下修行中,最基本的套路,是从妄心着手,依戒定慧渐次而修。
  戒所做的,是按佛陀制订的行为规范来调整,通过对行为的纠正,来阻止各种不良心理串习的延续。因为心和行是密切相关的,行为的清净如法,有助于心的清净。定所做的,则是置心一处,令妄念逐渐降伏,不再纷纷扰扰,动荡不安。很多时候,我们虽然身处安定的环境,甚至有了戒的保护,但内心还是“沿流不止问如何”,这就要用定来做一番简化功夫。就像水,本身虽有照物功能,但它必须是清澈而非浑浊的,必须是静止而非奔涌的。定的作用,就是帮助我们将水中的污浊沉淀下去,使之平静而澄澈。但定只能使烦恼不起现行,真正能够断除烦恼的,还是般若智慧的力量。所以,在得定之后还要发慧,需要在定的基础上,再来修观。通过般若正观,启动内在的觉悟力量。
  教下所说的般若,包括文字般若、观照般若和实相般若。文字般若即诸佛及弟子所说的一切教法,能够帮助我们获得正见,认识到现有人格及由此开展的世界具有苦、空、无常、无我的特点。当我们从这些角度观察世界时,原有执著就会逐渐弱化。观照不是让我们去选择什么,排斥什么,而是如实地认识它,接纳它,同时又不粘著其上。
  心本来就具备观照功能,即使在意识层面,也蕴涵着这种观照力,它是属于慧心所的作用。佛法所说的观照般若,则是要我们保持觉察,对起心动念和外在变化都了了分明。在观照过程中,开启实相般若,令妄心逐渐平息。

具足万法的自性

  禅宗的修行,则是直接建立于觉悟本体之上。和教下的修行相比,更为直接,更为简明。
  如皈依三宝,教下主要是强调住持三宝,侧重外在的引导,而禅宗则强调自性三宝。所谓自性三宝,即与佛法僧对应的觉、正、净。觉,是觉悟本体;正,是通向解脱的道路;净,是觉悟本体所具有的特点。那么,又该如何皈依自性三宝呢?《坛经》告诉我们:“自心归依觉,邪迷不生,少欲知足,能离财色,名两足尊;自心归依正,念念无邪见,以无邪见故,即无人我贡高,贪爱执著,名离欲尊;自心归依净,一切尘劳爱欲境界,自性皆不染著,名众中尊。若修此行,是自归依。”
  再如《坛经》对法报化三身的诠释,也有别于教下经典。经云:“清净法身,汝之性也;圆满报身,汝之智也;千百亿化身,汝之行也。”清净法身是什么?是觉悟本体所代表的空性力量;圆满报身是什么?是无欠无余的觉悟本体;千百亿化身是什么?是觉悟本体的无量妙用。所以说,法报化三身同样没有离开我们的觉悟本体。
  至于戒定慧的修行,依然是建立在觉悟本之体上。经云:“心地无非自性戒,心地无痴自性慧,心地无乱自性定。”因为觉悟本体就具备无非、无乱、无痴的特点,倘能安住于此,还有什么不是道用,不是修行的呢?关于这一原理,六祖在《坛经》中还有很多开示,如“心平何劳持戒,行直何用修禅”,“菩提只向心觅,何劳向外求玄,听说依此修行,西方只在目前”,等等。可见,无论持戒、修定,都离不开心的作用。

无念为宗,无相为体,无住为本

  《坛经》中,将禅宗修行归纳为“无念为宗,无相为体,无住为本”三大要领。
  所谓无念,是说觉悟本体不以念头的方式出现,其作用为遍知。这也是佛陀十大名号之一,即了知一切,映现一切。但这个无念的体和念头又是不相妨碍的。在修行之初,固然要平息念头。一旦体认无念之体后,不妨起心动念。此时,就可以念而无念,可以分别一切而无所执著,所谓“能善分别诸法相,于第一义而不动”。
  所谓无相,是说觉悟本体不以任何相的方式出现。和无念同样,这种无相和有相也不是对立的。事实上,我们可以由相的当下去体认无相,因为它是超越一切相,而又显现一切相的。
  所谓无住,是说觉悟本体具有无住的功用,就像镜子一样,没有什么物体可以粘著其上。它只是如实地显现一切,不会对外境有美丑好恶的分别,也不会有贪恋或嗔恨的情绪,更不会选择或排斥什么,它接纳一切,却从不留恋什么。
  禅宗的“平常心是道”,说的也是这个原理。所谓平常,并不是常人现前的心。因为凡夫心是充满是非、曲直、人我的,相对佛法所说的平常,是极不平常的。真正的平常,是来自觉悟本体的作用。
  这种平常,也体现在《坛经》特殊的用心方法中。经云:“此门坐禅,元不著心,亦不著净,亦不是不动。若言著心,心元是妄,知心如幻故,无所著也。若言著净,人性本净,由妄念故,盖覆真如。但无妄想,性自清净。起心著净,却生净妄。”如果我们执著这个心,执著这个净,本身都是妄心的作用,是与修道相违的。所以,在体认过程中不可带有取舍和选择,只须如实观照即可。因为觉悟本体已具有一切功用——这正是禅宗直指人心、见性成佛的前提,是它所以称为修行捷径的前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