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持人朱青生:今天我来主持这个讲座。我在这里的原因,因为周国平是我的老朋友,他希望我有机会来听大师弘法。我也带了我的研究生一起来。还有一个原因是,我们从1999年开始,曾经在海德堡有一个约会,说起来已经15年过去了。当时我们在做中国人文科学的反思,做了多年讨论,一直没有出版。他现在催促我继续这项工作,所以我有机会站在这个地方。
我的任务是介绍一下济群法师。我想,在座有些人可能已经知道。因为你们来之前一定想知道,你们将会遭遇什么,所以会去搜索。济群法师是一位高僧,他的很多资料风行天下,普被网络。因此,我们很容易知道他的消息。但也许有人初访,还不知道,那我就介绍一下他的情况。
济群法师是戒幢佛学研究所所长,闽南佛学院研究生导师。1984年已在中国佛学院完成本科课程,也许我们还同过学。因为那段时间,我在中央美术学院读研究生,经常到法源寺听课。我还记得很清楚,贾题韬老师讲开悟时我在场,时间应该差不多吧。济群法师17岁时,由于家庭影响出家了,介绍中说,这叫童真入道。这个说法,不知道是不是佛教的说法,我老感觉有点基督教的味道,好像是一种中西交流的称述。
这样一位高僧,要来给我们讲一些复杂的问题。我想,他带来的是三个层次的意义。第一个层次的意义,他会给我们讲佛学的道理。这些我们都听说过,有所了解,但不甚了解,他会给我们讲清楚。
第二个层次的意义,他带来的是中国文化的一条渊源。我们今天讲中国文化,其实不是中国文化,而是东方文化。在汉代以后,东方文化已经是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的合流。我们经常说,日本和朝鲜曾经接受了中国文化,其实这个说法是不完整的。日本和朝鲜从中国接受的文化,是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的合流。这个合流至关重要,就如同在西方,如果没有希腊文化和希伯来文化的合流,就不可能有西方文明。同样的道理,如果没有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的合流,就不可能有东方文明。因此,法师会给我们带来印度文化的智慧,而且是经过中国化所展开的思考。
当然更重要的是第三点。对于我们来说,所有文化只是一个渊源,关键在于个人体悟。体悟到的人,就是觉悟的人,也就和佛相差不远,或者完全一致了。大家听法的时候,也许是法师在讲,也许是佛透过法师的身体在讲。这是第三个可能性。
周国平老师建议我讲的题目是“佛法与人生”。这是一个很大的题目,包罗万象。时间有限,我只能找几个大家感兴趣的点,从佛教的角度,简要做些介绍。
主题之一:佛法与东西方文化
在多数人的印象中,似乎觉得佛法离生活很遥远。其实,佛法是人生的大智慧。人生存在的所有问题,都可以通过佛法,帮助我们建立正确认识,并提供究竟的解决途径。为什么能这样?因为世界的所有问题,无非是人的问题。既然是人的问题,就离不开人对问题的认识。
【一】
我们每天会面对各种问题,怎么看待这些问题?这一点非常重要。很多时候,事情能对我们产生多大影响,并不在于事情本身,而在于我们怎么认识,怎么面对。可以说,我们具备什么样的认识,并以什么样的心态来处理,事情就可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影响。
佛法自古以来就被称为心学,是引导我们认识并改善心性的一种智慧。过去的文人士大夫,往往既是儒者,也是虔诚的佛教徒,依此安身立命,修心养性。而对普通百姓来说,佛教还承担着心理安慰和指点迷津的作用。当他们遇到一些纠结的问题,不知何去何从,就会到寺院烧烧香、拜拜佛,祈愿佛菩萨藉由某种方式加以点拨,或直接向出家人请求开示。在西方,历来由神职人员担任心理治疗的角色,通过听取教众忏悔,为他们放下内心负担。而在中国,这些事往往由僧人来解决。作为出家众,我们的职责就是内修外弘。一方面是精进修行,令自己明心见性;另一方面还要传播佛法,为信众排忧解难。
相比只有200多年历史的西方心理学,作为东方心理学的佛教,在解读心性的问题上,具有更深厚的内涵。所以近几十年来,西方心理学界也在不断吸收佛法的教义和禅修方法,用于心理学的学科建设及临床治疗。相关资料正在陆续介绍到国内,戒幢佛学研究所也组织编译了5本。
【二】
从文化背景来说,儒家文化关心的,是从怎么做人到建功立业,进而造福社会,扬名后世,最高目标是“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。而西方文化比较关注对世界的认识,到十六世纪后,才开始关注人及人的心理问题。这是因为,我们能认识什么样的世界,就取决于我们的认识能力。就像一面镜子,如果它是哈哈镜,或是破碎而布满污垢的,就不可能反映事物的本来面目。随着科技的发展,人类的认识能力得到极大提高,对浩瀚太空有了越来越多的发现,对微观世界也有了越来越深的了解。这些认识,不断印证着佛陀两千多年前对世界的阐述。
我曾和南方科大朱清时校长有过交流,他在《物理学步入禅境:缘起性空》一文中讲到,最新的科学理论印证,世界的本质是缘起性空的,并在论文结尾处写到:“当科学家千辛万苦爬到山顶时,佛学大师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!”此外,现代科学对微观世界的认识,也在逐步接近佛教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”的思想。这都和人们的日常经验完全相反。可见,我们能认识到什么样的世界,离不开我们的认识。换言之,你的认识达到什么程度,世界就会在你面前展现相应的广度和深度。
那么,人到底有没有能力认识无限的宇宙?人的认识有两个层面,一是有限的层面,二是无限的层面。前者来自经验积累,比如我们通过教育和书本学到的,都是有限的知识,由此建立有限的认识。在这个层面,人是没有办法认识无限的。但佛法也告诉我们,每个生命内在都蕴藏无限的智慧。我们的心和宇宙是相通的,心的本质就是宇宙的本质,所以生命还有无限的一面。
在没有开发这个无限性之前,生命是渺小、短暂而有限的。不必说人生这短短几十年,即使我们生存的地球,在无限的宇宙中,也是微不足道的。惟有开发无限的智慧,我们才有能力认识无限的宇宙。这种对无限性的认识,需要通过禅修向内开发,而不是向外寻求。
【三】
佛教在西汉哀帝元寿元年(公元前2年)传入中国,两千多年来,对中国文化影响巨大。中国在春秋战国时有诸子百家,但汉魏之后,主流是儒释道三家。佛教虽然是一种外来的宗教文化,却全面影响着中国的哲学、文学、艺术等各个领域。包括在我们日常交流的语言中,烦恼、世界、因果、执著等很多概念都来自佛教。如果完全抽离佛教,不必说中国传统文化将失去多少宝藏,连我们的交流都可能出现障碍。
此外,佛教关于轮回和心性的思想,也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中国文化的不足。
儒家思想的重点在于现世,不太关心死后的问题,故有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“未能事人,焉能事鬼”之说。但不关心死后的问题,是不是死后就没有问题?事实上,它并不会因为我们的忽略而消失。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回避“死”,从来不愿正视它,一旦死到临头,就被巨大的恐惧所淹没,死得痛苦、挣扎、毫无尊严。生从何来,死往何去?始终是人类永恒的困惑。只有解决这个问题,才能找到生命的真正价值所在,才会有值得过的人生。
千百年来,中国社会向往的成功,是通过寒窗苦读,求取功名,造福一方,由此光宗耀祖,扬名后世,主要是以这样一个价值观为导向。而印度文明关注的核心,是轮回与解脱。在全世界所有的文明中,印度的宗教文化最为发达。仅佛陀在世时,就有96种外道。之所以会这样,正是来自于这种关注。
如果说现实是世界呈现的表象,那么,轮回就是表象的形成原理,而解脱则是对所有这一切的超越。当我们立足于现实,所见永远是局部的,是没有来龙去脉的片段。就像我们的人生,哪怕盖棺定论时,也只能看到今生的起点和终点。而在无尽的生命长河中,这个起点和终点不过是一片浪花的生灭。只有成就无限的智慧,才能真正看清,我们从哪里来,到哪里去。
印度的主流宗教是婆罗门教,即现代的印度教。他们把人的一生分为四个时期,一是梵行期,学习《吠陀》等经典;二是家住期,成家立业,结婚生子;三是林栖期,栖居林野,专心修道;四是遁世期,离家舍俗,游历四方。所以在印度文化中,一直都有重精神、轻物质的传统。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,人们往往有各自的修行体验,普遍相信轮回。
从轮回的眼光看,生命就像一条河流,今生只是生命长河中的一片浪花。普通人关注的只是现世,是这片浪花,并以为浪花就是一切。其实浪花是立足于河流产生的,所以印度人更关心的是河流——水从哪里流过,又流向哪里。
印度的所有宗教,大体是要解决两个问题。一方面是对轮回做出解释,说明轮回到底怎么回事;另一方面,他们认为轮回本质是痛苦的,是制造痛苦的永动机。想要摆脱痛苦,必须从根本上解除轮回。这是印度宗教的共同目标,区别只是在于解决方式的不同。
【四】
轮回的思想,重点是帮助我们了解生命的长度。如果不认识轮回,生命只是一个短暂的片段,是没有长度的,对生命的认识也是不完整的。除了轮回,印度宗教也很关注心性,这是帮助我们了解生命的深度。生命的存在到底是怎么回事?古希腊哲人在三千多年前就警醒世人:“认识你自己!”那么,什么代表你自己?如果不了解心性,我们又何以认识自己?
在早期的中国哲学中,关于心性的部分比较薄弱。到宋明理学才涉及一些,但内涵基本是佛教的,所以有人说,宋明理学是戴着儒冠的出家人。关于心性的认识,是佛法的重要内容。这一点,正体现了佛教与西方文化的不同。
我最近在北大参加了一场“佛学与心理学”的对话,也涉及到这个话题。为什么佛教如此关注心性,而西方宗教却不太关注这个问题?我觉得主要原因在于,西方宗教属于他力信仰,不需要对生命有太多了解,只要信仰、听话、多做善事就行了。至于能不能升到天堂,那是上帝的事,不需要你关注。而佛教偏重自力,要靠自我拯救。这就必须通过闻思和禅修,了解心的真相和运作规律,才能知道,我们到底有没有自我拯救的能力,以及如何开发这种能力。
此外,还有价值观的问题。生命究竟蕴含着多少价值?如果不了解心性,所谓的价值观,必然局限于现实生活,以现前的利益和感受为导向,注定是肤浅、渺小而微不足道的。就像在孩子眼中,最有价值的往往是一粒糖,一个玩具,为了这微不足道的东西,他会愿意拿自己的全部去交换。前几年有过一个卖肾买ipad的新闻,这也是一个错误价值观引发的悲剧。因为在他当时的感觉中,ipda才是最有吸引力的,甚至比他下半辈子的健康更重要。
如果不能找到人生的最大价值,找到生命的永恒意义,我们未必比一个孩子看得更远,也难免作出这种荒唐、悲惨的选择。所以说,价值观决不是形而上的抽象问题,而是直接关系到我们的人生选择,关系到今生的幸福与否。
【五】
西方哲学关注对世界的认识,对现象的探究。事实上,我们能认识什么样的世界,是取决于我们的认识能力。就像望远镜,每得到一次改进,就使人类的观察范围随之扩大一步。但不论怎么发现,相对无限的宇宙来说,仍是沧海一粟。而佛教对心性的认识,是向内开发。一旦打开我们本来具足的无限智慧,就天上天下,无所不知了。因为心的本质就是宇宙的本质,两者是一体的,没有能知和所知的分别,自然也就没有已知和未知的界限。正如《大般若经》所说:“一切世界一切有情色相差别,及余物类种种不同,如来皆见,如观掌中阿摩洛果。”
佛法讲缘起性空,讲诸法唯识,一方面说明事物本质是空的,没有固定不变的特质;另一方面也说明,在认识世界时,心并不是单纯的观察者,同时也在影响物质,决定它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。
所以说,我们要解决的所有问题,不论对自然界的认识,还是对人类社会的认识,关键在于我们具备什么样的心性。这是开发认识能力的根本所在。儒家文化立足现实,关注面比较窄,而轮回说可以帮助我们了解生命的长度,心性论可以帮助我们了解生命的深度。这两点,恰恰可以弥补中国文化的不足。
主题之二:人生是苦吗
佛法关注的重点是人,并有人生是苦之说。有人觉得,人生有苦有乐是正常的,没有苦哪来的乐,为什么要解决痛苦呢?这个说法听起来不无道理,事实是不是这么回事?如果说人生有苦有乐是正常的,那么当痛苦或灾难降临时,我们是不是都能像对待快乐那样,欣然接受,多多益善呢?显然不是。所以,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论调,是我们不想正视现实的借口。
我们的所有努力,从物质到精神,从改善生活质量到丰富精神世界,都在想方设法地追求快乐,远离痛苦。包括人类五千年文明,从本质而言,也是为了离苦得乐。可以说,这是一切发展的原动力。佛教也不例外,无论见地还是修法,都是引导我们从认识苦,远离苦,到究竟地解脱苦。
【一】
佛教有汉传、藏传、南传三大语系,每个语系又分若干宗派,但所有教法都是围绕佛陀最初所说的基本纲领展开,即苦集灭道,又称四谛法门。苦,是正视人生是苦的现实;集,是找到痛苦的真正成因;灭,是摆脱痛苦后的健康状态;道,是解决痛苦的具体方法。换言之,就是从认识苦到彻底平息苦。这是佛法和世间法的共同目标,区别在于,是暂时地缓解症状,还是究竟彻底地解除痛苦。
从感受来说,佛教也认为,人的感受是多元的。身体上有苦受和乐受,心理上有欢喜和忧愁,此外还有不苦不乐的舍受。既然如此,为什么要说人生是苦呢?实际上,这句话是有特定对象的。佛教讲人生是苦,是针对凡夫的生命而言。对佛菩萨来说,生命本质并不是痛苦的。
【二】
佛法认为,生命有两个层面,一是迷惑的层面,一是觉醒的层面。所以,心既是痛苦产生的源头,也是快乐产生的源头。说人生是苦,是就迷惑的生命而言。我们不知道“我是谁”,不知道“生从何来,死往何去”,也不知道“人为什么活着”——所有的人生思考,必然要回到这三个问题,所以称为永恒的困惑。这也是宗教和哲学产生的源头。
人类的一切痛苦,都是因为不能正确认识这些问题。当我们带着迷惑看世界,就像透过哈哈镜看到的,完全是一个被认知扭曲的世界。这使得我们不能正确了解自己,了解世界。因为不了解,就会产生种种错误观念,进而制造烦恼,将生命导向恶性循环。所以说,以无明迷惑为基础的生命,就像一个不断喷发的火山口,源源不断地制造热恼,带来痛苦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佛教说人生是苦。
【三】
而我们所以为的快乐,其实是建立在痛苦的基础上,只是对痛苦的一种缓解。有句话叫做“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”,这种行为是为人所不齿的。但我们没有看到的真相是,一直以来,我们都是“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上”。
当我们遭受饥饿的痛苦,吃饭才会带来快乐,否则就没有什么快乐可言。为什么很多人记忆中的美味,都出现在物质匮乏的年代?其实,这种美味的程度是被饥饿放大了。但这种快乐只是暂时的抚慰,就像镇痛剂,药力一过,痛苦又会出现。
我们想一想,世间哪一种快乐不是这样的呢?孤独的时候,亲友相聚让人觉得快乐,但曲终人散,孤独还在那里。在渴望下次见面期间,你又是痛苦的。总之,在这个有漏的世间,不可能有本质上的快乐。
所谓本质,就是不需要依赖外在条件,无论享受多长时间,也无论什么时候享受,它都是快乐的。在凡夫生命中,找得到这种快乐吗?无论金钱、名利、地位还是感情,它所带来的满足非常短暂,同时会有这样那样的副作用。一旦我们对它产生依赖,更会引发种种负面情绪,包括担心失去的患得患失,以及失去依赖的彷徨无助,甚至会因此崩溃。所以,佛教说的人生是苦,是对凡夫生命本质的如实观照。
【四】
除了迷惑之外,生命还有觉醒的一面。事实上,这才是生命的最高本质,而痛苦只是无明的显现。就像雾霾,虽然无所不在,遮天蔽日,但它是依托污染源存在的。一旦源头得到治理,虚空就能恢复它的本来面目。同样,修行也是要断除烦恼,拨云见日,开启那个不生不灭、不垢不净、不增不减的层面。
在生活中,我们什么时候最容易感到痛苦?就是内心有烦恼、压力和焦虑的时候。反之,什么时候最容易觉得快乐?就是内心没有烦恼、压力和焦虑的时候。因为觉性会源源不断地散发快乐,在这个层面,生命是可以快乐的。这种快乐不依赖任何条件,不是因为得到什么带来的,也不是因为痛苦缓解后产生的,而是本来如此的。
佛法告诉我们,佛和众生的差别,就在迷与悟的一念之间。就觉性层面来说,佛和众生是无二无别的。每个人都能成佛,都有觉悟本性。区别只是在于,佛菩萨已经断惑证真,而众生还是充满迷惑,烦恼丛生。
修行就是不断扫除内在尘垢的过程。其中,又有顿悟和渐修之分,是就不同根机的众生而施设。每个人的迷惑烦恼不同。有人迷得很深,尘垢深厚,简直乌云密布,坚不可摧,即佛教所说的钝根;而有人迷得尚浅,尘垢很薄,只需稍加点拨,智慧光芒很容易透射出来,即佛教所说的利根。
所谓渐修,就是在迷惑的生命状态下,有次第地勤修戒定慧,息灭贪嗔痴。《六祖坛经》中,神秀那首“身是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,时时勤拂拭,勿使惹尘埃”的偈颂,就阐明了这样一种修行。每天不断地清扫心地,使尘垢越来越薄,最终迥脱根尘,破迷开悟。此外,佛教还特别针对那些上根利智者,安立了顿悟的修行。因为他们本身的尘垢很薄,轻轻一点就能通透。只要有明眼师长,在合适的机会,甚至能一击奏效,所谓“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”。这在禅宗公案中有大量记载。
所以,我们要了解到生命有这样两个层面。从迷惑层面来说,生命充满着不自由、不自在、不快乐;但从觉性层面来说,生命又充满着自由、自在、快乐。可见,佛教讲人生是苦不是绝对的,而是有特定对象的。同时我们还要知道,说人生是苦绝非消极厌世,其目的,是让我们正视人生。只有面对现实,我们才能接纳而不回避,进而积极地加以改变。
【五】
四谛法门是佛陀根据印度医生治病的四个阶段而安立。首先对疾病有正确评估(苦),然后找到病的真正原因(集),知道疾病痊愈后的状态(灭),才能对症下药,找到治愈方法(道)。
如果不知道苦的真正成因,就无法找到有效的解决途径。比如孤独,很多人会以为,孤独是因为形单影只,环境不够热闹。所以在面对孤独时,本能的反应就是给自己找伴,或制造各种氛围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孤独。但当表面的喧哗散尽,孤独丝毫不曾减少,甚至因为这种喧哗的对比,让孤独变得更为坚固,更难以忍受。
再如幸福,很多人会以为,这是通过满足欲望得来的。其实,满足只能带来短暂的快乐,而不是幸福本身。更何况,欲望会不断加码,不断制造渴求。随着欲望的升级,满足的成本会越来越高,对外在世界的依赖也越来越多。于是,会越来越不容易满足,幸福就更是遥遥无期了。
所以我们要去寻找苦的真正根源。关于四谛,古德还有一个简明的归纳,即“知苦、断集、慕灭、修道”。一是明了苦的现象,而非以苦为乐;二是断除苦的成因,不再苦上加苦;三是希求苦的灭除,而非麻木不仁;四是如法闻思,精进修行,从而离苦得乐。
主题之三:如何看命运
在全球化的今天,整个社会充满着不确定,更容易让我们感受到世事的无常多变。在古代,交通闭塞,自给自足,生活相对稳定,受到外界的干扰也较少。而在今天,人类的关系空前密切。世界上任何地区发生些什么,都在或多或少地影响着我们。上世纪七十年代,科学家发现了“蝴蝶效应”,认为“亚马逊雨林一只蝴蝶翅膀的偶尔振动,也许两周后就会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”。随着相互交流的加深,这种效应正在不断放大。可以说,我们的命运已和整个世界捆绑在一起。而我们面对的现实是,生态环境不断恶化,天灾人祸日益频繁。人类虽然有了发达的科技,能够移山填海,遨游太空,但在自然灾害前,依然束手无策,不堪一击。这使得今天的人尤其缺乏安全感。
【一】
因为缺乏安全感,所以就比以往更加关注命运。那么,人到底有没有命运?从唯物论的角度来说,生命有很大的偶然性。宇宙莫名其妙地爆炸了一下,就出现了适合人类居住的地球,然后衍生各种生命现象,并最终进化为人类。一切都在自然生长,无从把握。宿命论则与此相反,认为命运自有定数,不可更改。也就是说,我们做的一切都是前定的,早有安排,完全否定了后天努力的意义。这是世人对命运的两种常见观点。
从佛法角度来看,人虽然有命运,但又是可以改变的,这就不同于宿命论的不作为。佛教从因缘因果看世界,认为一切的产生和消亡都有规律可循,是由因感果的,属于规律论。就像万物生长,春播有时,秋收有时;生长有时,消亡有时。作为万物之灵的人,其存在怎么可能没有规律呢?
【二】
既然有命运,那么,命运是谁决定的?按其他宗教的观点,命运由神或外在力量所决定,自己是无能为力的。想要改变命运,必须靠神的恩赐。仿佛神设定了一个密码,只有等他重新修改之后,你的命运才能改变。而佛教是以因缘因果来解读世界,不认为有什么造物主。所谓因缘,就是指不同的条件。因是主要条件,缘是次要条件。条件具备了,就会产生相应结果。其中最关键的,就是心念及心念产生的行为。所以说,命运是由我们自己造成的,也是靠我们自己改变的。
虽然命运是由自己造成的,但我们未必可以成为命运的主人。为什么?我们不妨问问自己:你现在能不能做自己的主人?当你面对各种情绪和不良习惯,能不能让自己听话?生气动怒的时候,能不能让自己马上不要生气?烦躁失眠的时候,能不能让自己马上安静下来?你在乎一个人,在乎一件事的时候,能不能让自己马上放手?能不能做到?做不到。
因为我们的生命是被无明所支配,整天都活在不知不觉的状态中。不知不觉地被各种文化所催眠,接受很多错误观念;然后不知不觉运用这些观念,形成种种不良心态、不良情绪、不良生活方式。这些心态、情绪、生活方式形成后,我们还是不知不觉,从来没想过对它们加以管理。我们总是在不知不觉中,让负面情绪伺机增长,让不良习惯越来越强,任由它们成为生命的主人。
本来,这些东西并不是生命的主人。但因为我们缺少智慧,缺少观照,就会把生命主权拱手相让,在不良习惯和负面情绪的支配下,忙忙碌碌,身不由己。现代人有各种控,如手机控、微博控、微信控等等。其实,被控就意味着生命被主宰。如果我们做不了当下心念的主人,也做不了生命的主人。而这些不良习惯和情绪不仅会影响今生,还将进一步影响未来的生命走向。这一切,最终要我们自己去承受。
生命在六道流转,可以继续做人,也可以生天,或者当畜生,下地狱。决定这个生命走向的,正是我们自己,是我们所思所想、所言所行形成的业力。既然命运是自己造成的,同时也说明,命运是可以由自己改变的。
【三】
凡夫的生命充满烦恼和痛苦,身累,心更累。我们拼命追求幸福,但每一个我们以为的幸福到手时,却很快发现,这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幸福。为什么会这样?还是和无明有关。我们看不清,什么是生命的需要,什么是真正的幸福。我们要改变命运,就要传承智慧文化,建立正确认识。
从某种意义上说,生命品质就是文化传承的产品。我们接受不同的文化,就会形成不同的人生观、世界观、价值观,形成不同的思考方式和生活方式。这些都受到文化和教育的影响,它决定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,是愚人还是智者,是凡夫还是圣贤。
我最近给“戈友会”(重走玄奘路的企业家们)的会员作了关于玄奘精神的讲座,是什么样的精神,支撑玄奘舍生忘死、不远万里地西行求法?这些精神对人类究竟有多大意义?我总结了四点。
一是文化传承的意义。玄奘求法,为我们传承了源自佛陀的智慧文化。这种传承不仅极大影响了汉传佛教的发展,对中华民族乃至人类文明也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。
二是精神追求的意义。即建立高尚的精神、人格和生命品质。我们有什么样的精神追求,就代表我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。
三是探索生命的意义。每个生命都有永恒的困惑,玄奘西行求法,目的就是为了解除这些迷惑,进而帮助芸芸众生解除迷惑。
四是降魔成道的意义。每个生命都有佛性,也有魔性。《西游记》中,玄奘一路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。这些妖魔,其实就是负面心行的外化。所以,修行真正要降伏的不是外魔,而是心魔。当年,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,也是经过降魔才最终成道的。
如何才能降伏心魔?就要靠正见和禅修。正见,就是正确地认识自己,认识世界。进而还要通过禅修,把这种认识落实到心行,成为自身能力,从而转染成净,达到心态和生命品质的改变。
【四】
命运是自己造成的,也是自己可以改变的。佛教提倡“自依止”,就是靠自己来拯救自己。人生有很多事是别人无法代替的。吃饭不能让别人代替,生病不能让别人代替,同样,修行也不能让别人代替。
佛陀给我们指明了方向,善知识给我们讲授了方法,但要改变命运,还得靠自己努力。当然对于凡夫来说,仅仅靠自己也不行,因为我们的想法是混乱的,所以还要“法依止”。所谓法,就是接受一种智慧的文化。怎样才能有效地接受智慧?佛陀告诫我们,应该依止善知识。佛教博大精深,没有如法的师长指引,学起来就像大海捞针,不得要领。所以,要靠自己,靠佛法,靠善知识,三个条件缺一不可。
我们现在有套修学课程,对于修学,我提出了十八字方针。首先,在态度上要“真诚、认真、老实”。真诚,就是真诚面对生命存在的问题,是为了改变身心而学佛,不是为了看热闹或赶时尚。认真,就是找到正确方法,反复学习,对每个问题都要深究,不能得过且过。老实,就是一门深入,不四处攀缘,多方涉猎。
其次,在方法上要“理解、接受、运用”。理解,就是懂得佛法究竟要告诉我们什么。接受,就是接受佛法智慧,并转化为自己的认识和观念。运用,就是把这套方法运用在生活中,以此对治烦恼,解决问题。
学佛并不是求求拜拜,而是将佛法智慧输入自己的内心,通过改变观念来调整心态,并使这种良性心态逐渐稳定下来,完成生命品质的改变。这就是佛教的生命改造工程。
【释疑】
听众:我们确实很难控制心,就像呼吸,根本没办法控制。不说话可以,但不呼吸做不到。习性反应也是同样。我们看到一个东西好,就想去拥有,好像碰到热就把手收回来。修行是不是把这个习性反应遏制掉?
济群法师:呼吸是一种自然现象,不需要你去控制。当然,可以把呼吸作为禅修对象。通过对呼吸的觉知,培养专注力,让心持续、稳定地安住下来。当你的心能够定下来,就不会随着各种情绪起伏。
现代人的心很动荡。因为缺少定力,心总是处于漂浮的状态;因为缺少观照,有时根本没看清情绪从哪里来,就跟着跑了。佛法修行是以戒定慧为根本,依戒生定,依定发慧。戒就是给生活做减法,使之单纯、健康而规律。生活单纯了,心才容易单纯,否则就很容易心随境转。定就是令心安住,时时安住于善所缘,不再四处攀缘。慧就是看清哪些习气来了,和它保持距离,对它保持观照,而不是稀里糊涂地跟着跑。如果缺少戒定慧,我们的生活就会一片混乱。
学佛是让我们看清,这个心灵舞台上到底有哪些角色,它的性质是什么,作用是什么,给我们带来的结果是什么。对此做一番评估,并一一贴上标签。然后就会知道,哪些是我们要发展的,哪些是我们要解决的。从而对生命做出主动选择,而不是不由自主地被操作,被控制。
听众:因为讲了很多认识心性的问题,我一直很困惑,心到底是什么?
济群法师:心的存在不像物质。物质是具象的,有形状,有颜色,有质感。而心是无形无相的,不以某种形状存在,也不以某种颜色存在。那么,心究竟是什么?我们可以通过它的作用来感知。
比如我们有贪心。你可以去感受一下:贪心有什么特性?会产生什么作用?会引发哪些情绪?给你带来什么困扰?再如仇恨,我们也可以去感知一下:它是在什么情况下,针对什么境界而生起?生起后有哪些特征?会引发什么样的情绪和余波?关于这些问题,佛经中都有详细阐述。心是一个笼统的说法,由众多心理组成。每种心理都有它的作用、特征等等,我们可以将自身感受和法义进行对照,这样会有更直观的了解。
听众:我是一名心理医生,有百分之九十的客人会问一个问题:人为什么活着,活着的目的是什么?我是从西方心理学的角度给他们做解释,您能从佛教的角度简单讲一讲,人为什么活着吗?
济群法师:我想知道,你是怎么认为的。
听众:从心理学角度来讲,生命意义在于不断地自我认知和自我完善。自我认知和自我完善是生命的一个过程,没有尽头,一直到你驾鹤西去的那天。从那个语境来讲,我是这样说的,还有一定的解释。我想听听您的高见。
济群法师:那如果有人问,自我的意义在哪里?
听众:自我的意义也是一个挺大的问题。在心理学上,我们会谈到主观意识和潜意识的存在。那我会解释说,自我就是一个主观意识和潜意识的博弈和对立。
济群法师:那如果有人问,人死了不是什么都没有吗?这个自我的意义又在哪里?你怎么回答?
听众:好像还没人问得像您这么深。可能大家对死有一种恐惧,不太愿意去问驾鹤西去以后的自我,而更关注之前的自我。
济群法师:如果不关注死亡之后的自我,这个自我只是一个短暂的存在。如果生命是立足于这样一个短暂的存在,这个意义本身,就没有多大意义了。是不是可以这么说?
听众:理解您的回答就是前面讲的,整个生命是一个河流,人的一生只是一朵浪花。
济群法师:所以,要回归到生命的海洋,去认识生命的意义。如果不回归到生命的海洋,人生是找不到意义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