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想,多数人出家时,也是为了解脱,为了证道,为了实现人生的究竟意义。但从教界目前的情况来看,出家后还能继续保有这份初心的并不多。更多的人,仅仅是将出家当做一种生活方式,逐渐淡忘了解脱的目标。换言之,只是过着一种独身、素食、僧装的生活,只是在形态上与世人有所区别。除此而外,每天依然忙于一些现实需要,比如衣食住行、待人接物。更有甚者,也会热衷于争名夺利,热衷于结党营私。
这样的出家,不过是出一家而入一家,不过是貌似出家的光头俗汉。身为出家人,我们必须了解这一身份的意义究竟在哪里,知道出家究竟是为了什么,究竟该做些什么。惟其如此,才能赋予这一身份应有的内涵。
一、出家制度的由来
1.出家的起源
中国传统文化比较重视现世,以“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为实现人生价值的通途。倘生不逢时,才会退隐江湖、独善其身,但这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权宜之计,并非理想选择,和出家修道、追求解脱是有着本质区别的。而西方哲学关注对世界本原的探讨,如世界第一因为何、宇宙怎样生成等问题。惟有在印度的宗教哲学中,才对生死、轮回、解脱予以特别关注,并衍生出离家舍俗的修行传统。
印度最早的宗教是婆罗门教,其信徒一生会经历四个时期。一是青少年阶段的梵行期,从8岁开始依止师长,以十余年时间学习《吠陀》等典籍;二是家住期,成家立业,传宗接代,完成世间责任;三是林栖期,隐居山林,专心修行,进入宗教生活;四是遁世期,舍俗出家,游行四方,完成出世间的追求。所以,出家并非佛教所特有,而是源自印度的文化传统,是通于内外道的。当时印度的很多外道都有出家制度,统称沙门,其特征主要是放弃家庭、减少物欲和坚持苦行,多以乞食为生。这些方式有不少被佛教僧团所沿用,如游行、托钵、雨安居等。
2.佛陀的出家
佛陀出家前是一位王子,在宫廷享受着锦衣玉食、不知人间疾苦的生活。但在一次出门游行中,却发现和宫中完全不同的世间百态。他看到人们因衰老而形容枯槁,步履蹒跚;看到人们因患病而备受折磨,奄奄一息;看到人们因亲人死亡而阴阳两隔,悲痛欲绝。不仅如此,他还看到有情为生存互相残杀、弱肉强食的残酷现实。他看到农夫在烈日下辛苦劳作,挥汗如雨;看到老牛在田地间埋头耕作,遭受鞭打;看到虫儿被犁铧翻起,顷刻殒命。仅仅为了得到谋生的食粮,就有多少生命在忍受痛苦,甚至丧生。这一切,让生性仁慈的王子哀痛不已,并深切体会到荣华富贵的短暂和虚幻。
正当他对人生感到迷茫,不知何去何从时,遇到一位出家沙门。从他的身上,佛陀看到了生命的希望所在,看到了息灭痛苦、超越生死的希望所在——那就是修行,就是解脱。
在这样的心路历程下,佛陀选择了出家。这是对他以往生活的彻底告别,他放弃了王位,放弃了家庭,放弃了世人梦寐以求的奢华享受,甚至将随身衣物让车夫带回,剃除须发,托钵游行,开始一无所有的修道生涯。所以,出家就意味着对世俗占有的放弃,也意味着对一切执著的放弃。
佛陀出家后,遍访当时印度的种种修道者,历经6年苦行,种种磨难,最终在菩提树下明心见性。成道后,经大梵天王祈请,说法49年,度化无量众生。其间,许多人追随佛陀出家修道,形成了规模庞大的僧团。他们遵循佛陀教诲,三衣一钵,云游四方,用他们对法的实践和证悟,传播灭苦和解脱之道。
作为今天的出家人,有必要去了解,佛陀是当年过着怎样的出家生活,追随佛陀修道的弟子们又是过着怎样的出家生活。通过经典对佛陀生平和僧团生活的记载,我们可以了解到,佛陀和弟子们所做的虽然很多,但归纳起来,无非是内修和外弘。对内,是精进道业,断惑证真;对外,是化世导俗,利益人天。事实上,这也是每个出家人的本分。印度的先贤是这样,中国的古德也是这样。
二、出家的内涵
出家,不仅意味着外在形象的改变,意味着生活方式的改变,意味着离开家庭进入僧团,更关键的,是出五蕴的家,出烦恼的家,出三界的家。这需要我们尽形寿,乃至尽未来际地努力。
1.出世俗家
所谓世俗,就是世间的家庭和感情。作为僧人,似乎已经放弃了家庭生活,以及与之相关的世俗情爱。但很多时候,我们来到寺院之后,很快会把道场变成家庭的替代。我们对这个新家所形成的执著和贪嗔痴,可能一点都不比经营世俗之家来得少。如果这样的话,出家的意义又在哪里?
我们要知道,出家的真正目的并不在于舍弃家庭,而是舍弃由此形成的执著和凡夫心,这才是构成家庭的基础所在。这种执著是建立在彼此的贪恋和占有之上,进而形成人我是非之心,形成亲疏好恶之别。我们放弃对世俗的占有,放弃对亲人的贪恋,但若将同样的占有和贪恋转移到寺院,结果,仍会在这个新的目标上发展出一大堆凡夫心,不会有任何本质的改变。
2.出五蕴家
所谓五蕴,是指我们的生命体,包括物质的和精神两部分。佛法认为,五蕴只是生命延续过程中的一个工具,其中并没有所谓的“我”,也不能代表真正的“我”。出五蕴的家,就是让我们从对五蕴的执著中脱身而出,而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,将五蕴设定为“我”,再用这个设定来捆绑自己。高兴的时候,觉得是“我”在高兴;生气的时候,又觉得是“我”在生气。时时刻刻,都被这个“我”搅得内心动荡,坐立不安。
《阿含经》有个概念叫做舍担,担就是担子,是要我们舍弃执著五蕴带来的种种负担。《老子》也告诉我们:“吾有大患者,为吾有身,吾若无身,吾有何患?”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起,就开始为这个身体提供服务,忙他的吃,忙他的喝,还要为他的各种情绪和需求奔波,何其辛苦。我们之所以心甘情愿地这么做,是因为在我们的感觉中,这个身体就代表着“我”,这些情绪就代表着“我”,都是我们与生俱来、不可分割的部分。既然如此,自然是别无选择,别无退路的了。我们从来想不到,这些其实也可以放下,可以舍弃的。
佛法告诉我们,这个五蕴并不是所谓的“我”,而是在生命延续过程中,由无明制造的一个产品。一旦放下担子,舍弃累赘,生命并不会有所欠缺。正相反,它会因为松绑而自在,因为放下而解脱。具备这个认识后,我们就不必对它的需求一味盲从,亦步亦趋了,就能断除由此产生的种种烦恼。
3.出烦恼家
或者有人会说,烦恼是我们避之唯恐不及的,难道还有人愚蠢到以烦恼为家吗?事实确实如此。现实中,很多人都活得烦烦恼恼,无法自拔,这就是以烦恼为家。因为我们生命的内在缺乏观照,所以在每个烦恼生起时,很快就会陷入其中。进而对它产生认同,把这些烦恼当做是“我”,就像我们平时说的——我很烦,我很恨,我很痛苦,等等。
当这些问题和“我”捆绑在一起时,就会被放大,被强化。于是乎,杀伤力也将成倍增长。修行所做的,一方面,是在烦恼生起时加以观照;另一方面,则是以持戒远离烦恼,以修定止息烦恼,以智慧降伏烦恼。最终,将这个由烦恼构建的堡垒彻底摧毁。
4.出三界家
三界,为欲界、色界、无色界,仍在轮回之内。出离三界,就是要出离轮回,其基础就是我们内心的惑业。所以,出离轮回不是出离外在的什么,关键在于出离制造轮回的根源。现在人对轮回接受起来有一定困难,因为涉及到前生、后世,和我们现前接受的教育存在冲突,也和我们的认识能力存在距离。甚至,不一定所有的出家人都相信轮回,相信因果。事实上,轮回并没有那么遥不可及,而是发生在每个当下。从我们目前的生活状况,就可以认识轮回。
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追求和需要。这种追求和需要是不断重复的,就像沉迷于游戏的孩子,因为内心培养了对游戏的需要,所以时时心系于此。而在玩的过程中,对游戏的需要又会增加。这个过程,正是轮回的缩影。它的起点是我们内心的需要,而终点则是这种需要所追逐的目标。其实,这个目标并没有离开起点。当我们满足它的同时,内心的需要又在增加,使终点再一次成为起点。如此周而复始,轮转不休。
5.轮回与解脱
社会上各行各业的人同样存在这些问题。办企业的人,每天想着他的企业,这就驱使他每天忙于企业事务。在工作过程中,执著又随之增加,进一步驱使他为之奔忙。事实上,管理寺院也是如此。如果我们每天只是想着怎样把寺院管好,而不是将做事和修行结合起来,不是以自觉觉他的正确心态来做,同样会在做事过程中增加执著,同样会陷入轮回状态。
解脱,意味着任何事物都不会对你形成干扰。倘能如此,哪怕和众生同在轮回,做着同样的事,一样可以超然物外,一样可以用无我、无住、无所得的心去做。否则,我们就会落入这样那样的心理陷阱,它的终点就是轮回——而且是没完没了的轮回。所以,我们要从制造轮回的贪著中走出,这正是轮回的根源所在。我们贪著什么,就会制造与之相关的轮回。贪著名,就会制造与名有关的轮回;贪著利,就会制造与利有关的轮回。只要内心还有贪著,还有需求,就会被这种贪著和需求所控制,就会在它们的牵引下落入轮回之轨。
出家是一种和解脱相应的生活方式,关键在于,我们必须过着如法如律的出家生活。惟有这样,才能使出家成为解脱的增上缘。如果是以世俗心在僧团生活,那么,这种出家和解脱是了不相干的。作为出家人,尤其要认识到解脱的重要性。否则的话,就不可能成为合格的僧人。因为内修尚未过关,自身问题尚未解决,自然更谈不上外弘,谈不上利生了。
三、发出离心——迈向解脱的根本
迈向解脱,需要强大的解脱意愿为动力,这种意愿就是出离心。虽然出离心这个概念大家很熟悉,但究竟对此有多少认识?是否真正意识到出离心的重要性?其实,很多人对这个问题是非常模糊的,这正是我们修行无法得力的障碍。
1.发心的重要性
在修行过程中,发心极其重要。所谓发心,用通俗的话说,就是你要发展一种什么心理。我们的内心由各种心理组成,其中,有贪心、嗔心、我慢、妒嫉等负面心行,也有慈悲、惭愧、善良等正面心行。
我们每天活在哪里?其实,并不在我们所以为的现实中,而是在这个无形无相而又变幻莫测的内心世界。比如,我喜欢谁或讨厌谁,我做什么或不做什么,是谁在主宰这一切?正是内心抉择的结果。为什么你会喜欢某人?是贪爱的心理使然;为什么你想得到什么?是占有的心理使然。不仅如此,我们的一切行为,都来自与之相应的心理。
在每天的早晚功课中,都会念到:“若人欲了知,三世一切佛,应观法界性,一切唯心造。”这一偈颂出自《华严经》,告诉我们:心的运作最终会发展出十法界。其中,包括四圣和六凡,前者为佛、菩萨、声闻、缘觉,后者为天、人、阿修罗、地狱、饿鬼、畜生。所有这些生命形态,乃至其间的种种差别,并不是天生如此,而是根源于我们不同的心行。成佛取决于它,堕落同样取决于它。
我们为什么能成佛?是因为众生本具成佛潜质,也就是潜在的觉悟本体,又称佛性。但同时,生命还有着无始无明,有着与生俱来的我执和烦恼,如果不加以阻止,便会将我们导向恶道。
左右生命走向的,正是那些绵绵不绝而又刹那变化的心念。每个心念的生起,都会在内心留下痕迹,并通过不断重复积累成习惯。而习惯会成为心态,进而发展为性格,最终固定为人格。你有什么心态,有什么人格,就会营造什么样的生命环境。所以说,每个心念的发展都代表着一条生命道路,顺着这个方向,最终会发展出一个世界。
遗憾的是,人们往往只关注外在结果,而忽略了内在因果。我们干了错事,如果当下看不到报应,就会心存侥幸,就会觉得无所谓,明天可以继续再干,这是非常短视的。因为阿赖耶识早已经忠实地、事无巨细地记录了这些信息。当我们在重复过程中,这一行为在内心形成的力量就会随之强化。可以想见,如果阿赖耶识存储的都是不良信息,生命将呈现怎样的面貌,走向怎样的结果。
社会上,很多人为了做事不择手段,最后把心做坏了。这种情况在教界同样存在,因为不懂得心行运作规律,做事时不能善用其心,虽然事情做成了,但已误入凡夫心的轨道,或执著于地位,或执著于事业,或执著于名闻利养。如此,人我是非也就在所难免了。
须知,凡事都有两种结果,一是外在结果,一是心灵结果。相比之下,后者远比前者更为重要。因为外在结果是暂时的,而心灵结果是长久的,并能长时间地影响生命走向。我们不要以为坏事做了就会过去,事实上,它都会在内心形成心理力量。这是一种不健康的负面信息,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,就是导致心理疾病的成因。
佛教认为,善行能招感快乐的结果,而恶行会招感痛苦的果报。这种快乐和痛苦不仅是外在的,同时也是内在的。当一念慈悲生起时,内心是开放而柔和的;而当一念嗔心生起时,内心是扭曲而动荡的。这些结果,是我们当下就能感受得到,体会得到的。
如果心行力量强大,还会导致生理反应,影响色身健康。有些被烦恼折磨的人,甚至痛苦到要去自虐,要去自寻短见,为什么?就是因为他们的内心已无法承受这些烦恼,所以需要身体共同负担,或以毁灭身体的方式进行对抗。可见,这种力量是多么惊人啊。那么,这些力量从哪里来?事实上,也是我们自己不断纵容起来,发展起来的。
所以,发心不仅意味着你要发展一种什么心理,还意味着你将成就怎样的人格,感得怎样的命运。这个问题实在太重要了,也正是从这个角度来说,发心是修行的根本所在。根,就是因——因地不真,果招迂曲。若是因种得不对,比如以贪心、私心想要成佛,那是绝对无法成就的。
有什么样的心,就会导致相应的生命结果。这个发心包含最初的动机,也包含做事过程中每个当下的用心。有时,我们的确是本着高尚的利他之心开始做事,但在做的过程中,却逐渐偏离方向,进入凡夫心的轨道,这是非常普遍的。因为凡夫心代表着我们无始以来的固有习惯,如果不是时时警惕,刻意扭转,很容易落入业已形成的惯性之中。
2.正确的发心
佛法告诉我们,正确发心有二,一是出离心,一是菩提心。
所谓出离心,就是我要出离轮回的愿望。前面说过,我们不仅要出世俗家,更要出五蕴家、出烦恼家、出三界家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出离心就是帮助我们实践出家的真正内涵。我们需要问问自己,有没有生起这种强烈的愿望——我要出世俗家!我要出五蕴家!我要出烦恼家!我要出三界家!如果没有这些愿望,是不可能完成解脱修行的。
那么,我们为什么要出离?为什么要离开家庭,进入僧团?因为世俗生活的最大特点就是充满占有,这种占有会为凡夫心的增上缘,成为轮回的增上缘。轮回是什么?其根源,就是我们内心的贪嗔痴;其支撑,就是我们贪著的世俗生活。我们对感情、地位、自我及等等一切的贪著,正是轮回得以建立的支撑点。同样,我们对寺院的贪著,对现有身份的贪著,也会成为轮回的支撑——这是我们需要特别注意的。
我们出世俗的家,目的就是去除这些支撑。如果去除一些之后,又增加了另一些,轮回依然不会停止,依然会按部就班地继续。或许有人会说:我们为什么要出离轮回?其中不是也有很多乐事吗?且不说天道之乐,即使从人间来说,也是有家庭和睦的快乐,有事业成功的喜悦。佛法告诉我们,从感觉来说,人生并不是纯然一味的苦。除苦受以外,还有乐受,有不苦不乐的舍受。但我们要知道,这些快乐并不是本质性的,只是表面现象而已。
所以,佛教是以三苦来对应这些感受。我们通常所认为的苦,佛教称之为苦苦,即由内而外的痛苦;通常所认为的乐,佛教称之为坏苦,虽然当下使人感到快乐,但这种乐是暂时的,一旦乐相变坏,便会导致痛苦;至于不苦不乐,佛教称之为行苦,一切有为法迁流变化,无刹那安住,其结局依然是苦而非乐。
可见,轮回中并没有本质的快乐。所谓本质,就是无论何时享受,无论享受多久都是快乐的。世间找得到这样的快乐吗?显然没有。更何况,轮回中的所有快乐都是建立在惑业之上,都和我们的渴求有关。一旦对此产生依赖,所谓的快乐就会转化为痛苦之因,问题也就源源不断了。比如近年出现的手机依赖症、电子邮件依赖症、网络依赖症等,无一不是人类一手制造的。为什么这些给我们带来便利的工具会引发疾病?就是过度的依赖使然。依赖得越深,由此导致的病情也就越重。
反之,如果减少对世间的渴求和贪著,本身就是解脱的开始。就像绳索,因为在乎,就会使之越收越紧。而当我们把执著松开之后,虽然过去的一些串习还在,但已不再会制造串习,更不会认同这些串习了。
修行的关键,就在于看清轮回过患。只有看透之后,才能发起真切的出离之心。人们都说,出家人是看破红尘,放下万缘。我们扪心自问:到底看破了没有?放下了没有?有没有在对红尘看破、放下之后,执著起另一种贴着佛教标签的法尘?
作为大乘佛子,我们在发起出离心之后,还要进一步发起菩提心。不少人会把出离心和菩提心对立起来,以为它们分别代表了出世和入世两个方向,是不可兼容的。事实上,出离心和菩提心有着共同的目标,那就是解脱。区别只是在于,出离心侧重于个人解脱,而菩提心则是将这种解脱愿望扩大开去,发愿带领一切众生走向解脱。所以说,出离心是菩提心的基础,而菩提心是出离心的延伸和圆满。
四、律仪生活——迈向解脱的基础
佛陀告诉我们:戒是正顺解脱之本。所谓正顺,就是为解脱服务的,是保障我们安全行进在解脱之道的心路规则。
戒又名别解脱,也就是说,每持一条戒,就不会陷入相应串习中去,就能从这种串习形成的束缚中解脱出来。我们持不杀生戒,就不会落入杀生的串习;持不偷盗戒,就不会落入偷盗的串习;遵循俭朴的生活,就不会落入对物质的贪著。所以,戒的真正作用就是阻止串习,而不只是一些外在约束。所有不善行的根源,无非是贪,是嗔,是痴。我们以戒律规范行为,就是要阻止贪嗔痴的相续,进而阻止轮回的相续。
这种力量,来自戒体的作用。所谓戒体,就是如法受戒后,在内心形成的防非止恶的自制力。具备这种自制力,当我们面对外缘时,就会提醒自己:此应作,此不应作。每一次提醒,每一次实践,戒体的力量都将随之壮大,最终成就如法的僧格,使我们脱胎换骨,从一个充满世俗气息的在家人改造为清净庄严、表里如一的僧宝。
我们在出家之前,都是在家人,都是在世俗生活中成长起来的。我们现在要成为合格僧人,成为人天师表,需要经历一个产品改造的过程。改造的途径,就是戒定慧。由持戒,成就如法威仪的外在形象;由定慧,成就超然出尘的内在气质,这也是出家人区别于在家人的根本所在。具备这一品质,在面对五欲六尘时,才会保有定力,才不会陷入其中。如果世人在乎的东西我们也在乎,世人追求的东西我们也追求,那和在家人有什么区别?
那么,戒律又是通过哪些方面来与解脱相应的呢?
1.简朴的生活
印度早期的沙门多以乞食为生并崇尚苦行。他们认为欲望是令人不得解脱的根源,惟有以苦行进行对治,才能斩断欲望之根。他们选择的苦行多半是折磨色身——或在烈日下曝晒,或在河水中浸泡,或像牛和狗那样生活,等等,以为这样就能将欲望驱出体外。佛陀出家后,也曾经历六年苦行,日食一麻一麦,最后身体羸弱,形同枯木。但他发现,这种修道方式并不究竟,并不能将人导向解脱。所以放弃了那些无益苦行,接受牧女供养的乳糜,待身体恢复后,在菩提树下入定七日,终成正觉。
那么,佛教是否就不提倡苦行了呢?其实不然。佛陀所反对的,只是想当然的、没有意义的自苦其身。与此同时,始终提倡简朴而少欲知足的生活方式,认为这样才有助于解脱。僧团成立之初,佛陀命弟子按四依生活,即常乞食、树下坐、粪扫衣、腐烂药,又称头陀行。但这种清苦生活毕竟不是多数人有毅力坚持的,所以又制定三衣,允许出家人接受施主供养的衣服。其后再开许百一物,同意弟子们拥有一些生活用品,但每种只能有一样。也就是说,任何物品都是拿来使用而不是积蓄的,以此避免对物质的贪著。
此外,佛陀还规定出家后不要定居一处。佛世时,僧人除三个月安居外,其他时间都在云游四方,居无定所。弘一法师对这点就实践得很好,先后住过很多地方。为什么要经常更换住处呢?也是因为长期居留某地后,很容易对住处产生贪著,并且会因定居发展出很多人际关系。这种贪著和人际关系,又会引发种种凡夫心。
或许有人觉得,这些规定和我们隔着遥远的时空,未必适合此时、此地的僧团。但我们要知道,毗尼虽然是因缘所显,有它特定的地域特征和时代背景,但所有规范都是佛陀根据人性的弱点而设定。所以,我们应该从这些戒规去理解佛陀的苦心,理解条文背后的精神。凡夫不能解脱的主要原因,就是贪著。而贪著和拥有相关,拥有得越多,由此建立的贪著也就越多。而每一种贪著,都会成为障碍解脱的阻力,成为捆绑我们的绳索。
佛世时,僧团也会接受居士供养的田地、精舍等财物,作为团体可以很富有,但具体到每个出家人,依然是简朴而清贫的。戒律中,对很多生活细节都有明确规定,如三衣和百一物等。除此以外的多余衣物,就属于长物,可于规定时限(七日、十日、一月)保存,之后便应舍给他人,否则就犯舍堕。
因为出家人是以追求解脱为目标,以传播真理为使命。如果也去贪著物欲、经营生活,显然是一种堕落——是从追求真理堕落到追求现实,从追求解脱堕落到追求轮回。我们要记住,每种拥有都可能成为贪著,成为潜在的解脱障碍。有个公案说,金碧峰禅师修行功夫很深,但因为特别在乎自己的钵,在定中仍放心不下,险些被小鬼抓到。他察觉后,立刻将钵摔得粉碎,从此了却牵挂,无迹可寻。律典中,也有很多类似记载,有些比丘因为担心死后衣服被人拿走,结果投胎变成蛇虫鬼魅来守护生前所用物品,何其颠倒,何其可怜。
从另一方面来看,我们拥有越多,就需要在生活上耗费越多时间,相应的,用于修行的时间也就随之减少。为了让弟子们排除干扰,一心修道,佛陀特别针对出家人的衣、食、住及人际关系,建立了一套和解脱相应的制度,那就是戒律。所以,戒律并不是常人所以为的束缚,恰恰相反,它是代表了一种清净庄严的生活方式,是对修行者全方位的保护。
2.民主的管理
佛陀入灭时,没有把僧团交付给某个弟子,而是建立了一套民主议会制。在印度传统的僧团中,虽以上座、维那、寺主三纲为核心管理层,但僧团大事都是由僧众共同表决,根据大众意见做出决定。这种僧事僧断的管理体制,是建立在佛教特有的哲学思想上,也是对无我、平等的具体实践。
佛教传入中国后,逐渐偏向人治,强调方丈的权威性。但在以往的传统丛林中,方丈负责的主要是领众修行和道德教化,具体事务则由监院和班首组成的行政系统执行,彼此能够分担并相互监督。发展至今,方丈已开始出现极权制的倾向。在一个寺院中,经常事无巨细都要方丈拍板定夺。这样的话,无论对个人修行还是僧团发展都已形成一定弊端。有些人一生都在管庙,几十年下来,不知不觉中就会对此形成串习,把人生价值安置在这些角色之上,把修行目标建立在这些地位之上。到最后,不管已经不再适应,甚至会因此产生失落感,就像社会上的退休综合症那样,严重干扰内心的平衡和平静。
因为角色很容易成为凡夫心的支撑点——认定我是方丈,我是法师——然后把这些身份执以为我,不断加以关注,加以重视,最后形成贪著,走到哪里都会有牵挂,都会放不下。本来,参与管理也是发菩提心、自利利他的修行功课,但若定位不准,反而会使这个身份成为解脱的巨大障碍。从另一个角度来说,对某个身份的认定和执著,也容易使之成为追逐目标,从而引发纷争,引发贪嗔之心。事实上,这样的情况在当今教界屡见不鲜。其结果,就是把修行变成修“我”,把道场染污为名利场。所以,出家人不宜长期固定于某个身份或职位,而要定期轮换,一方面可以减少对身份的执著,另一方面,则能保障定期静修的时间。
我们发心解脱,就必须配合与之相应的生活。否则,可能每天都在制造贪著——对身份的贪著,对地位的贪著,对住处的贪著,对人际关系的贪著。所有这些贪著,正是凡夫不得解脱的根源所在。
所以,我们必须领会佛陀制戒的精神,依律建立一种如法的生活,清净的生活。如果我们没有被戒定慧改造过,不论出家多少年,也不论在教界是什么身份,其实还是标准的俗人。因为你的内在仍是凡夫心,你的生命品质还是依然故我。虽然显现的是出家形象,参与的是佛教事业,那只能说明在你的生活增加了一点佛教色彩,或者说,增加了一点佛教的包装。除此以外,还有什么呢?
五、闻思正见——迈向解脱的关键
解脱的核心,就是正见和止观。其中,又以正见为眼目,为指引,为调整心行的标准。其作用是帮助我们看清,轮回是怎样制造出来,又该怎样予以解除。进而,通过止观将正见落实到心行,成为解脱力量。
当年,佛陀在菩提树下悟到,轮回的根本就是无明。所谓无明,就是不明了,首先看不清自己,然后看不清世界。因为看不清,就开始对自己产生错误设定,此为我执;然后对世界产生错误设定,此为法执。因为我法二执,众生就开始起惑造业,流转生死,这就是惑业苦的过程。
无明中的众生,会根据自己的需要去寻找,去追逐。今天需要什么,就觉得什么是最重要的,是必须占为己有的。就像孩子需要游戏,成人需要名利,其实都是迷妄心理在产生作用,是虚幻而荒谬的。但我们因为看不清,就会跟着它跑,在追求过程中,我们也会得到少许快乐。这种快乐让我们恋恋不舍,就像尝到一口甜头之后没了,然后心心念念地想着,想着有机会再尝一口。就这样,被惑业牵引着疲于奔命。惟有认识到这点甜头所包裹的痛苦本质,我们才不会被轮回制造的种种假象所迷惑,才不会对此怀有期待。
其实,轮回并非佛教特有的思想,而是印度各宗教共同关心的问题,只是在怎样轮回、怎样解脱等方面存在分歧。他们或以生天为解脱,或以四禅八定为解脱。佛陀在求法过程中,也参访过印度最负盛名的一些外道,修习四禅、四空定等,但他发现这些都不是究竟的解脱之道。最终,佛陀通过对缘起的观察,认识到众生本具如来智慧德相,也就是自我解脱的能力。所以说,解脱并不是让生命进入另一个时空,不是死亡后才能抵达的境界,一旦开启生命内在的觉悟本体,当下就是解脱。
佛陀告诉我们:轮回的真相就是苦、空、无常、无我,所谓有漏皆苦。也就是说,建立在惑业基础上的生命,不论在什么状态下都是痛苦的、无常的、变化不定的。这个轮回中建立起来的自我,其实不是你,只是无明的产物。生命就在这样一堆混乱情绪和错误想法中延续,其中并没有什么主宰力量。如果我们把现前的人格当做是“我”,就是禅宗所说的认贼为子。所以,禅宗要我们参“本来面目”,是要超越当下的念头去证得,而不是从现有人格去寻找。惟有突破这个迷妄的系统,才能拨云见日,彻见本来。
当我们认识到这些道理后,首先,可以不再有意地制造轮回;其次,不再认同以往建立的错误观念;第三,不再跟着错误观念培养的串习走。这几点说起来似乎很简单,但要做到并不容易,因为无始以来建立的串习和错误观念早已成为我们的主人。这就需要通过正见和禅修,使生命内在的观照力产生作用,从而将心从扭曲状态调整出来。
在这个过程中,思维非常重要。闻思修的思是思维,八正道的第二是思维,四法行的如理作意是思维,《道次第》所说的观察修也是运用思维来修行。当然,这些都是依佛法正见所作的如理思维,而非通常的胡思乱想。只有这样,才能使正见得到确定,进而由文字般若进入观照般若,乃至实相般若。
六、结束语
作为出家人来说,不仅要以成就解脱为目标,还担负着住持佛法、化世导俗、利益众生的责任。怎样才能完成这些使命?真正的利益,就是传播解脱经验。这不仅是众生的需要,也是自身修行的重要助缘。当我们一心想着利益众生时,我执就会随之弱化。所以,利他行也是和解脱相应的。
佛法有声闻乘和菩萨乘之分。从声闻乘的修行来说,要求出家人少事少业。而从菩萨道的修行来说,则要求我们多事多业,凡是利益众生的事都要努力去做。但我们要知道,如果没有超然的心态,多事多业往往会使人陷入事务,甚至一头栽入惯性轨道,将原有的凡夫心调动起来,这是需要特别加以警惕的。或许有人会说,既然如此,还是少事少业来得稳妥,何必自找麻烦?但我们要知道,作为菩萨道行者,这种自修自了的定位是有违大乘精神的。所以需要将两者结合起来,一方面,具有出世情怀,培养解脱能力;一方面,具有慈悲精神,长养利他能力。像佛陀那样,智不住三有,悲不住涅槃。因为智慧,所以超越轮回,解脱自在;因为慈悲,所以积极入世,度化众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