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大乘佛法中,菩提心与空性见如鸟之双翼、车之两轮,缺一不可。而在究竟意义上,空性与悲心原本是不二的,既无菩提心之外的空性见,亦无空性见之外的菩提心。

《菩提心与道次第》自序

  菩提心和空性见,乃大乘佛法的两大核心。其中,又以菩提心为大乘不共教法。但就汉传佛教的弘扬传统来看,关于空性见的论述远多于菩提心。当然,不能就此说明祖师大德在行持中对菩提心有所偏废。在以传统儒家思想为道德基石的古代社会,孔子提倡的“仁者爱人”,孟子呼吁的“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”,墨子为之奔走实践的“兼爱”思想,包括古人所追求的“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的价值观,都在一定程度上突显了利他的内涵。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为人们熟知乃至信奉的道德准则,古德才更侧重对空性见而非菩提心的阐述。毕竟,“缘起性空”的甚深义理是佛法不同于儒教及世间法的独特思想,是国人闻所未闻的觉悟之音。
  仰观汉传佛教各宗之见,莫不对空性见有着精深而微妙的诠释,如天台宗的三谛圆融,三论宗的二谛、八不中道,华严宗的四法界、十玄门,从而使源自西域的佛教在东土大放异彩。但对空性见的透彻悟解,不仅在于对义理的辨析,更来自修行的悟入和体证。因而,各宗修学体系的建立和传承,皆有赖于成就者一代代的薪火传递。遗憾的是,历经隋唐的鼎盛之后,各宗逐渐式微,证法传承几乎湮没无闻。而属于心性层面的教授,决非文字能够完全承载。文字所传达的只是相对真理,是标月指,而非月亮。一旦证法传承中断,理论所带来的帮助就很有限了。关于空性的理论,本是引导我们获得契入空性的正见,但掌握理论决不等于证得空性。若缺乏止观基础,兼无明师点拨,往往只能在理上解悟,于生命改善并无太大作用。正因为如此,不少人虽擅长谈玄说妙,依然习气深重,烦恼不减。这一流弊并非始于今日,早在数百年前便已有之,为教下及宗下大德痛加呵斥。而在佛法衰微、明师难遇的今天,种种狂解更为泛滥,学人若期望直接证悟空性而成就,无疑是选择了一条难行之道。
 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,空性见若不能落实于止观并成为摧毁我执的利器,很可能反被我执所利用。关于空性的种种言说,本身就是诱人的玄谈素材。国人早有崇尚玄学的传统,魏晋时期尤盛。故般若性空学传入中国后,便以其超凡甚深之论为文人士大夫所好,历久不衰。止于谈空说有,从文字求解悟,非但得不到佛法真实受用,更难免师心自用之误,所谓“依文解义,三世佛冤”。明末博山禅师将此类弊端归纳为二种障、二种慢、二种怯弱心及二种安稳想。其中,二种障为文字障和理障,二种慢为我慢和增上慢,二种怯弱心为见理已极、行不能逮和我见地已与佛同、实不得佛之果用。此风沿袭至今,更出现佛法哲学化的倾向。将空性见等种种佛法义理作为抽象哲理研讨辨析,固然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人们对心性的好奇,亦能予人以微妙的精神愉悦,却无究竟力用。同时,更会诱使学人陶醉并沉溺其间。所以说,若不能将关于空性的理论付诸实修,而仅仅辗转于从书本到书本的研习,非但不能瓦解我执,反而会演变为强化我执的增上缘。而这种我执,因为覆盖了一层“佛法”的包装,更为坚固、隐蔽,难以识别,这是我们必须严加防范的。
  那么,如何避免这些可能出现的问题呢?就我个人的修学体会及弘法实践来看,若以发菩提心为开端,在对佛菩萨愿力及行为的模拟中逐渐体会无我、无限的境界,进而辅以空性见的指导,不断剔除发心中附着的杂质,纠正行为上存在的偏差,由世俗菩提心升华为胜义菩提心,圆满佛陀具有的悲智二资粮,较之由空性见着手修行,显然是更为稳妥的道路。原因有以下几个方面:
  首先,菩提心是大乘的不共教法。若不曾发起菩提心,即使证得空性,也无法引发悲愿力量,从而趣入寂灭涅槃。关于菩提心种种无与伦比的殊胜,在本书《认识菩提心》一文中有具体解说,此不赘言。
  其次,发菩提心对于修行具有多重意义。很多人将菩提心等同于普通的利他行,这一认识是片面的。若从表面行持来看,菩萨行的很多内容似乎并无出奇之处,与世间善行及其他宗教提倡的善行也无本质区别。或许,这也是以往对菩提心提倡不力的原因之一。但通过对相关经典的研读,我们会发现,菩提心和菩萨行还具有觉悟、无我、无限、平等、无相、无所得等特征。也就是说,建立在菩提心基础上的利他行,必须是对一切众生平等无别的利益,没有你我分别,没有自他界限。这些心行特征无不与空性相契合,是佛法不共于世间善行的根本所在。正因为如此,我们才能通过利他行来摧毁我执,成就佛菩萨那样的同体大悲。反之,若不具备相应的心行基础,即使是利他行,难免搀杂种种妄想分别,或是有地域和种族之分,或是有教徒和非教徒之别,仍是有漏而有限的。
  由此可见,通过菩提心的种种特征调整心行,正是不断接近空性的过程。事实上,它比依空性理论着手修行更为保险。对于修学者而言,若无明眼人的指点和印证,对空性的探寻往往是盲目的。因为我们无法按图索骥找到那个叫做“空性”的东西,所有线索最多只能告诉你它不是什么。更危险的是,前进途中充满歧路,以至许多人将不是空性的种种境界误作究竟,甚而着魔出偏差。而当我们发起菩提心之后,修行就找到了非常具体的着力点,那就是对利他行的观修和实践。具体在于,我们可以将佛菩萨的愿力和行为当做蓝本,不断比照并检视自身心行,通过纯粹的利他行来瓦解我法二执。一旦障碍菩提心的种种缠覆被彻底扫荡,空性慧便朗然显现了,因为众生本具如来智慧德相,只因妄想执著而不能证得。
  第三,菩提心的修行非常务实,来不得半点虚假。有些问题仅凭口舌之利便能蒙骗他人甚至自己,但菩提心的修行却难以伪装。毕竟,衡量一个人是否具有悲心、是否愿意利他,远比揣度其是否证得空性简单得多。这种来自他人的监督,也能使我们死却取巧之心,抵御我执的诡计,踏踏实实地走向成佛之路。就我们自身来说,根据菩提心的特征来调整心行,有如掌握了精确的检验尺度,甚至简单到只用一招就可作出判断,比如,是否有众生是自己不愿利益的?哪怕还存在一个,就说明菩提心尚未圆满。
  在今天这个浮躁的时代,不少佛弟子也沾染了急功近利的习气。而菩提心的修行,正是对治这一通病的良方。我觉得,不论就佛法修行的本身,还是我们所面对的现实来说,大力弘扬菩提心教法都是极为必要的。只要充分认识发起菩提心的必要性,了解菩提心的种种特征,也就把握了佛法修行的总体方向。可我们还是要看到,这条路虽然稳妥扎实,没有勇猛精进之心,很难一直走下去。就我个人来说,同样会因为困难和考验而出现畏难情绪。但是,若因一时困难而退却,接着就是躲不掉的长劫轮回,所以我们别无选择。
  在大乘佛法中,菩提心与空性见如鸟之双翼、车之两轮,缺一不可。而在究竟意义上,空性与悲心原本是不二的,既无菩提心之外的空性见,亦无空性见之外的菩提心。本文之所以特别强调菩提心的殊胜,指出学人在修习空性见过程中出现的各种弊端,主要是针对某些重空性见、轻菩提心的现象而言。但我们需要的注意的是,在未圆成无上菩提之前,二者皆不可偏废。
  本书收录的内容,是我在过去两年关于“菩提心”和“道次第”的思考心得。其中,《认识菩提心》讲于2003年9月,这是我发愿弘扬菩提心教法的开始。其后,我又分别在无锡青山寺、苏州定慧寺和大庆净觉寺开讲《普贤行愿品的观修原理》,重点同样是围绕菩提心的成就而展开。《行愿品》是汉传佛教地区流传最为广泛的经典之一,许多佛弟子将之作为日常功课。遗憾的是,多数只是停留于念诵,未能将这一殊胜法门落实在修行中。事实上,《行愿品》本身就是非常具体的实修方法,通过座上观修和座下实修,引领我们踏上趣向佛果的光明大道。所以,我将之归纳为“菩提心的无上观修,佛陀品质的临摹方法”。
  关于“道次第”的重要性,我在总序中已作了说明。有鉴于此,戒幢佛学研究所特将其纳入教学重点。2004年,我先后为本所研究生和预科生开讲《菩提道次第略论》。本书收录的相关内容,是上半年为研究生开课时的讲记,根据“道次第”的重点内容,分不同主题作了概括。《菩提道次第略论》虽是关于整个佛法的修行纲领,但仍以成就菩提心为核心,以菩提心统摄一切修行,使人天乘、声闻乘和菩萨乘的修行有机地结合在一起,这正是本论的殊胜之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