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2015年冬为编译组义工开示

济群法师

  书院的编译工作已经开展两年多了,这也是我们的重要项目。从历史上看,译经推动了佛教在各地的传播。如果没有对经律论三藏的翻译,佛教就只能停留在印度,无法传播到中国乃至世界各地,让一代又一代人于法受益。

  佛教自西汉传入中国,至隋唐走向鼎盛。在此期间,始终在大量翻译佛经。在长达千年的过程中,先后有两百多位译师参与其中,并为此建有不少译场,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译经流程。而译场的教育,也成为佛教教育史上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。因为译经不仅是把佛典从梵文翻译过来,完成语言的转换,还要由来自印度等地的高僧大德对这些经论进行诠释,让学人了解其中内涵。可以说,对任何一部经典的弘扬,乃至建宗立派,都是从译经开始的。

一、汉传佛教的译经传统

  1.从格义到回归

  在古代,译经是一项浩大的工程,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、物力、财力,许多时候都在帝王的护持下,由政府组织翻译。比如被后世尊为四大翻译家之一的鸠摩罗什,就是在三千人的庞大译场的配合下,完成了一系列重要经论的翻译。包括在汉传佛教地区流传广泛的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》《妙法莲华经》《大智度论》等,为般若思想在汉地的弘扬开启了一个新时代。

  早在东晋时期,般若经典就已传入中国。当时正是盛行老庄、崇尚谈玄之际,而般若思想阐述的空性见恰与老庄谈空谈无为的特点有相似处,故一经传入,就受到文人士大夫的追捧。但在罗什大师之前,国人对般若思想的理解各出异义,且多有附会。因为当时的大德们为了让更多人接受佛法,采用格义的方式解读佛经,就是以老庄的概念翻译佛语。好处是让大家迅速对佛教产生亲近感,但弊端是这种表达显然不可能完全对应。

  在此过程中,一些大德很快发现了这种做法的问题,认为格义“迂而乖本”,有违佛经本意。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,和早期来华的译师们不谙中文也有很大关系。因为翻译是要完成语言的转换,而语言是思想的载体。如果这种转换完成得不到位,它所承载的思想,就无法完整、准确地呈现出来。所以早期的一些佛经,不仅读诵起来不那么顺畅,理解起来也颇有障碍。

  而罗什大师熟谙梵汉,确保了语言转换的准确性。更重要的是,大师博通三藏,佛学造诣极深,保证了在诠释、弘扬过程中的纯正性。他在主持译经的同时,边译边讲,成就了一批以四圣十哲为首的杰出弟子。其中,尤以僧肇大师最为出色,被称为“秦人解空第一”。他所撰写的《肇论》,是中国哲学史上的重要论著。自此之后,国人对般若思想的解读才逐渐回归佛法本身。

  由此可见,译经的水准不仅影响到佛法弘扬,更影响到学人对法的修证。因为经典就是修行的地图,如果地图有误,会把我们导向哪里呢?正因为如此,后来的译场逐渐形成了一套极为严密的流程,且参与者都是举国范围内精心遴选而来,集一时英彦,共襄盛举。

  2.意译和直译

  在罗什、真谛、玄奘、不空四大翻译家中,罗什和玄奘更为人熟知,并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译经风格,即意译和直译。

  所谓意译,是在准确传达法义的前提下,注重行文的优美流畅,在语言表达上相对自由。如罗什大师所译的《维摩经》《法华经》《大智度论》等,不仅在教界广为流传,为佛弟子所依止;也因其出色的文学性,为文人士大夫所推崇。所谓直译,则是在完成语言转换的同时,保持原文的表现形式,在语言表达上更为忠实。

  以《般若经》为例,这是中国佛教史上地位至尊的经典。罗什大师曾翻译过三十卷《摩诃般若波罗蜜经》,龙树菩萨所造的《大智度论》,就是对这部经典的诠释。据罗什大师说,如果将《大智度论》完整翻译出来,将多达千卷。但考虑到中国人好简的特点,罗什大师仅对第一卷做了完整翻译,其他则以略译,共一百卷。事实上,龙树菩萨对《般若经》第一卷的解释就有三十卷之多。按这个量推算,对三十卷《般若经》的解读,确实接近千卷了。

  同样是般若系经典,玄奘三藏翻译的《大般若经》就有六百卷之巨,是汉传佛教史上分量最重的一部经典。在准备翻译此经时,他同样面临了是否略译的抉择。《三藏法师传》记载,玄奘三藏于“至五年春正月一日,起首翻《大般若经》。经梵本总有二十万颂,文既广大,学徒每请删略,法师将顺众意,如罗什所翻,除繁去重。作此念已,于夜梦中即有极怖畏事以相警诫,或见乘危履险,或见猛兽搏人,流汗战栗,方得免脱。觉已惊惧,向诸众说,还依广翻。夜中乃见诸佛菩萨眉间放光,照触己身,心意怡适。法师又自见手执花灯供养诸佛,或升高座为众说法,多人围绕,赞叹恭敬。或梦见有人奉己名果,觉而喜庆”。因为这些不同梦境的昭示,所以他“不敢更删,一如梵本”。但玄奘三藏在印度得到的梵本就有三种,所以在翻译之日,“文有疑错,即挍三本以定之。殷勤省覆,方乃著文,审慎之心古来无比”。

  这两种不同风格,至今仍是翻译中的主流,可谓各有所长。因为翻译的标准,无非是“信、达、雅”。其中信是首位,不论意译还是直译,都要忠实传达原意。在这个基础上,达到什么样的“雅”,就是仁者见仁,没有一定之规了。

  3.翻译的流程

  佛经是法的载体,是修行的地图,所以,从经典的结集、翻译到抄写、刻印,都需要慎之又慎,以免失之毫厘,缪以千里。从南北朝起,政府开始参与佛经翻译,不仅拨款资助,还专门成立译场。这些译场往往规模庞大,不仅汇集天下名僧,还有数百至数千学人参与,各司其职,分工合作。

  其流程主要分为十个部分。一是译主,即主持译经的核心人物,须通晓经意和华梵双语,也是最后拍板的责任人。二是证义,审核已译的文字与梵文经意是否有出入。三是证文,审核所译经本的原文是否有误,因早期佛经是辗转传抄,或有笔误,这就需要根据法义进行抉择,确保原本无误。四是书字,以中文记录梵文读音。五是笔受,以中文记录所译内容。六是缀文,对译文的语法进行调整,以符合中文表达习惯。七是参译,与原文校勘,并将译文回证,看中文翻回梵文时和原文是否相符。八是刊定,因梵文的表达方式容易使国人觉得过分重复,在确保不影响经义的前提下,适当删减冗长或重复的字句。九是润文,以一些必要的连接词,让文句更顺畅。十是梵呗,以诵经的音调读诵译文,检查其是否琅琅上口。

  经过这样一系列的流程,不仅保障了译文的准确性,也兼顾了表达的流畅性,值得借鉴。比如“参译”,我们现在将中文译为英文后,也可再将英文回译为中文,并和原文进行比较,不失为很好的检验方式。如果和原文在意思上有出入,就可以提醒我们审查,英译的本身是否存在歧义,是否容易让人误解。

  此外,古代译经还有“五不翻”之规。因为每个概念都有其文化背景,以及这个背景下相应的内涵。如果在译经过程中找不到对应的汉语,可直接使用音译。主要有五种情况:一是多义不翻,如薄伽梵、阿罗汉等,有多重含义。二是秘密不翻,如经中的陀罗尼神咒,中文没有恰当的词句可以表达。三是尊重不翻,如般若,“智慧”一词不足以显示其尊贵和甚深内涵。四是顺古不翻,如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,古时译经大德特别保留原音,以彰显法之殊胜。五是此方所无不翻,如庵摩罗果,是印度当地的药果,其他地区没有。当然,这些原则未必和我们现在所译的内容有直接关系,但增进了解,或许能为我们提供更多的思考角度。

二、参与编译就是参与弘法

  1.佛教在西方

  佛法从印度传入各地,形成了南传佛教、汉传佛教和藏传佛教,又称巴利语系、汉语系和藏语系。而在今天,这一来自东方的古老智慧,正被越来越多的西方人所认识。尤其是南传和藏传,在世界范围内已有较大影响。原因固然有多方面的,但离不开文化交流,离不开佛典翻译。

  在上世纪初,一些西方人先后在南传佛教地区修学,并将佛教的义理和禅修方法介绍到欧美,引起广泛关注。出生于德国的向智尊者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。尊者1936年在斯里兰卡出家,学习佛法和巴利文。此后,他陆续将部分巴利经典译为德文,并自学英文。1958年,尊者和友人共同创立了佛教出版社。在他担任社长的30年间,出版了大量佛教书籍,为南传佛教在西方的弘扬作出了杰出贡献。

  而藏传佛教则是因为一批高僧前往欧美弘法而产生了影响。他们初到西方时,也曾被语言问题所困扰,举步维艰。在学习并掌握英文后,他们开始在欧美举办讲座、出版书籍,接引了很多四众弟子。尤其是近年活跃起来的弘法者们,因为有长期在西方生活的背景,不存在语言障碍,弘法方式也更为多元。

  相比之下,汉传佛教虽然传入了西方,如佛光山、法鼓山等道场,也做了大量努力,但主要还局限于华人圈。其中既有语言的因素,也有生存环境的影响。因为世界各国都有大量华人,有汉文化的土壤,不对西方人弘法,一样可以有弘法空间,不存在必须突破的困境。缺乏交流,自然也就缺乏受众。

  如何扩大交流范围,改变这一局面?语言是第一位的。所以说,编译义工大有可为,关键是我们要有传播佛法、自觉觉他的使命感。

  2.以弘法为己任

  之所以要以弘法为己任,不是因为我们信仰佛教,就希望佛教徒多多益善,而是因为这个世界真的需要佛法,需要这种智慧的引导。从十六世纪以来,西方文明日渐强盛,成为整个世界的主流文化。但工业、科技、商业的飞速发展,在给人类物质生活带来极大方便的同时,也引发了各种社会问题,包括生态环境的恶化,心灵问题的困扰,精神疾病的增长,等等。

  人类的未来在哪里?梁漱溟曾经写过《这个世界会好吗》,我觉得,如果没有智慧文化进行强大的干预,人类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堕落和毁灭。这绝不是危言耸听,事实上,那些频频发生的天灾人祸,就是一次又一次敲响的警钟。而更多难以估量的危险正潜藏在我们身边,如核武器等。如果这些设施落入心态不健康的人手中,将给人类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?所以,这个世界在越来越强盛的同时,也变得越来越脆弱,越来越危机四伏了。

  另一方面,随着物质生活的提高,很多人在解决生存问题后,开始思考生命的价值,活着为什么?思考什么是幸福,成功的意义在哪里?思考我是谁,生从何来,死往何去?还有《我们误解了这个世界》这本书中关注的种种问题,是普世性而不是个别的。只要你不愿像动物一样活着,终将面对这些追问和探寻。当我们有了这样的思考,却没有究竟的智慧为引导,是找不到出路的。一些艺术家、哲学家就是因为找不到让自己信服的答案,而陷入痛苦的深渊,最后走上绝路,或自甘堕落。

  问题的答案在哪里?其实就在佛法中。因为一切问题无非是心的问题,当我们真正了解心的本质,也就认识了生命,认识了世界。佛法是心学,佛陀对心的了解不是来自推理,也不是来自玄想,而是通过实证看到的。我们按照佛法的指引,同样可以证得,可以成就佛陀那样的智慧。事实上,这些智慧是我们本自具足的,只要通过修行开显出来。

  所以说,佛法是这个世界的希望所在。学佛不只是为了调节一下心态,让我们把世俗生活过得更安稳些,而是为了找到生命的真正出路,为了实现人身的最大价值。这不仅对我们自己,同时对人类具有重要意义。我们要认识到编译工作的意义所在,要对这项义工行充满信心。

三、如何做好编译工作

  学佛要目标明确,方法正确,才能有所收获,做事也是同样。如何有效开展编译工作?我觉得有三个方面,一是以组织建设为基础,二是以专业技能为关键,三是让做事成为修行,这是可持续发展的保障。

  1.以组织建设为基础

  首先要根据编译流程建立团队。我们一方面可以参照书院的组织建设,比如编译部下设若干组,每个组形成不同团队,共同完成某个环节的工作。另一方面,可以参照译经史上的流程及现代人的翻译经验,再结合我们自身的工作需求加以借鉴。在设置流程和架构团队后,还需要在实践中不断检验,根据实际的工作效果进行调整。直到这个流程是最合理的,根据流程构成的团队也是最有效的。

  其次是编译员的成长流程。我们吸收一名义工进入编译组之后,如何使他在这个岗位得到成长?书院有关于做事的六步成长,也有关于专业方面的六步成长。我们所做的流程设计,应该和六步成长有机结合起来。这样的话,每个人都能明确自己在现有岗位的责任,以及未来的努力方向。

  第三是从发现人才、吸收人才、培养人才到合理使用人才,要有畅通的渠道,并形成相应的选拔标准和操作规范。随着两套模式的不断优化,学员将不断增长,编译组的人才也会随之涌现。在这样的大背景下,我们需要建立一套有效的渠道,及时发现人才,吸收到团队中,进而加以培养,使他们尽快走上轨道。因为佛教的英文翻译有一定专业性,需要经过特定培训,然后一步步升级。就像从学员成为辅助员、实习辅导员、辅导员,有一套由下而上的成长机制。

  当然,每个人的情况不同,要因人而宜。比如有的学员外语水平普通,但佛法学得扎实;有的学员外语水平很高,但佛学基础薄弱。此外,有的学员擅长专业,就让他专心翻译,不要安排太多事务;有的学员擅长协调,就让他牵头组织,不必承担太多专业工作。这就需要团队负责人了解这些义工各自的特点,合理安排,真正做到人尽其才,发挥所长。否则,不但事情做起来很累,还可能因为安排不当,使对方难以胜任,甚至生起退心。

  2.以专业技能为关键

  随着全球化的到来,英文的普及率越来越高,不少人都擅长一门以上的外语,或从事相关的专业工作。但我们要做的是佛教英文翻译,相对来说,还是有一定的难度。主要在于三点,一是对这方面接触得少,相关经验不足;二是佛学基础不够,如果理解得不透彻,甚至存在偏差,那么英文再好也是没用的;三是不知道如何把握翻译的度,找到那个恰如其分的点。

  佛法在传播过程中,始终本着契理契机的原则。契理就是要准确把握佛法义理,这是传播的基本前提。不论直译还是意译,都必须建立在准确理解的基础上。区别只是在于,意译在表达上可以有一定的自由性。事实上,这对译者有更高的要求,因为他要清楚自由的度在哪里,才能锦上添花,而不是画蛇添足。关于这个问题,《历代三宝纪》有这样一段记载:“昔竺法护出《正法华·受决品》云:天见人,人见天。什译经至此乃言曰:此语与西域义乃同,但在言过质。睿应声曰:将非人天交接,两得相见乎?什大喜曰:实然。”可见,意译的关键就在于得其意。而对于直译来说,其实也不同于逐字译。因为英文的很多语法和中文不同,同样是需要调整的。

  在“八步骤”的第三步讲到理解,要求做到“完整、准确、透彻”。翻译也是同样,这就需要对所译内容反复闻思,了然于胸。我经常说,当辅导员是成长最快的,因为他有了更多的承担,促使他必须学好。事实上,做翻译同样是很好的成长机会。如果理解不到位的话,就无法准确翻译。这就必须老老实实地学习并掌握,而不是“大概知道说的是什么”。

  此外还要契机。因为我们翻译的英文是给外国人读的,所以要了解他们的表达习惯。希望大家有针对性地阅读一些英文原著,尤其是那些文采和哲理兼具的作品。因为同一个内容可以有不同的表达,而这种不同,正取决于各自的功力。在提高英文水准的同时,我们还要熟悉佛教的专业术语。近年来,与佛教有关的英文书籍不断面世,有以英文撰写的,也有翻译成英文的。其中有些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广泛影响,如一行禅师的著作等。这些都可以学习借鉴,但也不必读很多,找一两本作为范文,读懂读透。对于那些已有通用译法的佛教术语,我们要遵守规则,不必另辟蹊径。当然,我的书籍中专业术语并不是很多,但内容是很佛教的,这点需要深入领会。

  总之,在准确阐述义理、行文生动流畅的基础上,始终要牢记,这些是给外国人读的。我平时对外弘法的时候,也要考虑听众是谁,他们对什么样的内容感兴趣,讲到什么程度是他们最容易听懂,也最容易产生共鸣的。只有这样,才能引起他们对佛法的希求,而不是我自己在那里自娱自乐地说着。翻译也不例外,我们不是为了做点什么而做,而是希望通过这个渠道,让更多的人和佛法结缘。

  3.让做事成为修行

  我们首先是参与三级修学的学员,然后是践行服务模式的义工,最后才是编译工作的参与者。这些定位是要牢记的。

  大家平时在社会上都很忙,百忙之中挤出时间,投入弘法利生的事业中,传承和传播佛法,可谓意义重大。但同时也要认识到,我们还在修行的路上,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,所以在做事过程中不免带着世俗的习气。如果不能及时察觉并加以对治的话,不知不觉就会引发我执和贪嗔痴。事情虽然做了一些,但心行并没有因此改善,甚至引发一些不良情绪,那就太划不来了。

  如何在参与编译义工的过程中得到成长?也要贯穿两套模式的修行,把“八步骤三种禅修”用进去。在翻译一本书、一篇文章时,扎扎实实地把相关内容学好,学透。我们承担的义工行,要求我们一定要学好,这是帮助我们完成智慧的修行。我们在做的过程中,要带着利益一切众生的愿力,心里想着众生而不是自己,想着通过我的努力,引领更多的人从迷惑走向觉醒。这样做的话,翻译的同时,就在一次又一次地修习菩提心,修习慈悲心和利他心。

  基础工作做好之后,我们还要去开拓英文市场,这是一个前景无量的事。现在社会上各行各业都有竞争,就弘法没有竞争。而且,传播佛法是世界的希望所在。没有这样一种智慧文化的引领,人类很难走出现有的困境。因为这些困境的根源就在于人心,如果我们走不出生命的困境,世界就没有光明的前景。希望大家共同努力,为改变世界的共业,改善人类的未来,尽自己的一份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