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2016年夏与哲学家周国平对话

  2016年夏,应澎湃新闻邀请,济群法师和哲学家周国平在上海大宁剧院,围绕《我们靠什么认识世界》展开对话,意犹未尽。随后,济群法师又在北京讲座之余,与周老师在卧佛山庄再续前缘,对于人类的认识问题做了进一步探讨,本文是此次交流的整理。

一、理性的作用和局限

  济:我们靠什么认识世界?是很有意思的话题。讲到认识世界,一定离不开认识。西方人重视理性,一定程度上也重视直觉,并以科学的工具和手段作为重要助缘。那么,西方认识世界的方式和东方有什么差异?共同点又在哪里?

  周:从西方的主流来说,是把理性作为人最重要的特征,这也是人和动物的区别所在。如果给人下个定义的话,基本就是——人是理性的动物。理性即逻辑思维能力,包括概念和推理,把具体事物抽象为概念,概念之间的联系就是推理,是思维工具。但光凭理性能不能认识世界?西方哲学对这一点始终是怀疑的。

  济:作为人的认识能力,理性揭示的是因果规律。当我们用理性认识世界时,如何让自己的认识符合这种规律?逻辑思维所做的,是通过一些准则来规范理性。如果你的思维方式有问题,得出的结论自然和因果不符,也就和真相不符。

  周:西方哲学有个大问题,即你的思维要符合因果规律。但进一步追问下去——这个因果规律是不是世界本相?就出问题了。因为你怎么证明,凭什么断言,它就是世界本相?你用理性思维,把感性材料整理出一个逻辑——什么是必然的,什么是偶然的,但凭什么说这就是世界的秩序?你无法证明。

  所以休谟说,这其实不是世界本身的秩序,而是感觉的习惯。因为我们经常看到甲出现后,乙跟着出现。重复多了,成为习惯性的联想,它其实是主观的。到康德就对这个问题作了彻底否决,说因果关系完全是意识的先天结构,人先天就有关于因果的结构。如果没有这种意识,根本无法认识世界。人有了这个结构以后,把经验材料套到框里,就算对世界作出了解释。他认为这个因果关系和世界本相毫无关系,完全是主观的。但不是主观感觉,因为这是人类普遍的,不是个别的。

  济:通过逻辑思维所举的例子,比如人都要死,某某是人,所以某某一定要死。这个大前提就有问题,有不可知的因素,因为我们无法断定所有人会如何。但在大前提的基础上,通过小前提得出结论,是立足于相应的现实基础——至少你看到的这部分现实是这样。凡是你举出的人,没有谁会不死。

  佛教的因明学是以“同异品”说明问题。在同品中,所有同一类型和性质的对象,具有相同的规律。只要你能举出不同的例子,这个宗就不能成立,这是从现实状况往前推。如果因果仅仅是人的主观认识,那这种认识的基础是什么?如果和世界真相无关,世界就变成不可知的。

  周:这就是康德的看法——世界是不可知的,人类认识永远跳不出理性结构的范围。感官从外面接受各种印象,而当理性对感官印象加以整理时,完全是按自己具有的结构来整理,得出的结论还是属于现象,不是本质。本质是人类认识无法触及的。

  济:在现象层面可以认识?

  周:可以。所以科学完全可以成立,科学去研究因果关系没有问题。

  济:那在哲学层面呢?

  周:哲学就要谈本质问题,谈世界的本相。康德的结论是,世界本相是根本不能谈的,因为你认识的永远是现象,不可能达到本相。但他又说,人为了行动,为了实践,必须对本相有所假定,并提出三个基本假定。第一是自在之物,物本身是存在的,我们必须假定它的存在;第二是上帝;第三是灵魂不死。必须有自由意志、上帝存在、灵魂不死三个假定,你要做有道德的人才有根据。因为这从理论上是无法分析的,你无法证明,它到底是不是存在。但我们可以凭自己的感受,用一种道德情感来看。

  按因果分析,某人做了坏事,可以找到很多原因,比如他的家庭出身、环境影响,或是他很穷,为了生存走到这一步等等,好像不应该由他本人负责任。但康德说,我们都有种直觉,只要做了坏事,哪怕有再多原因 ,仍会感到难受。这种难受从哪里来?它就证明,人还有一种他称为“实践理性”的良知,知道应该怎么做,不该怎么做。怎么解释这种良知的存在?他说,因为人的灵魂受上帝安排,所以会有这种感受。我们无法证明人的灵魂,但从道德情感可以推导出,这个应该存在。

二、认识决定了所认识

  济:佛法非常重视对现象世界的正确认识。中观是以二分法看世界,即世俗谛和胜义谛;唯识是以三分法看世界,即遍计所执、依他起、圆成实。我们为什么看不到真相?是因为不能正确认识现象。为什么不能认识现象?又和我们的认识能力有关。《辩中边论》指出,人的认识有颠倒作意和无倒作意。作意就是用心,你用什么心——是颠倒的心,还是不颠倒的心,是认识和修行的关键所在。

  如果没有颠倒,意味着你能如实观察世界。现象是怎么回事,你看到的就是怎么回事。当你看到现象的真实存在,就不会构成遮蔽,可以通过现象抵达真相,也就是空性。反之,则属于颠倒作意。因为我们的心是以无明为基础,由此建立的理性会受到感觉的制约、情绪的影响,所形成的认知就是颠倒作意。如果带着颠倒作意观察世界,会看到错觉的呈现,而不是现象本身。因为影像是投射在错觉的平台,就像哈哈镜中呈现的,必然是扭曲的。这种错觉会阻碍我们认识真相,唯识叫作遍计所执。有了遍计所执,就会烦恼、造业、生死轮回。

  周:佛法很强调认识,不仅是凭逻辑思维去认识,还强调认识主体的状态——这个状态是不是正确的、干净的。颠倒作意的就是状态错了,即认识主体本身造成他不可能有正确认识。

  济:认识主体有两类。一是智慧的状态,如圣贤所见,当下就是世界真相。一是无明的状态,在凡夫的认识系统中,会受到感觉的局限、情绪的干扰,使认识不同程度地被扭曲。但我们可以通过闻思建立正确理性,在此基础上,形成一套类似逻辑思维的结论,佛教称为比量。此外还有现量,属于纯净的直觉,只看到当下的呈现,不带任何思考,而且是超越名言概念的。

  唯识宗就是通过严谨的三支比量建立的。说到比量,离不开因明。佛教的因明包括能立和能破两方面,能立是建立正确命题,能破是破斥对方观点。《因明入正理论》说:“能立与能破,及似唯悟他。现量与比量,及似唯自悟。”告诉我们,能立和能破主要用于和对方交流,是为了破斥或教导他人。而现量和比量主要用于建立正确认识,可以通过这两种方式纠正误解,是为了自度及度他。此外还有似能立和似能破,所谓似,即相似的比量——这个推理其实有问题,并不是真的能破和能立。

  因明是非常严谨的,比如命题的建立,必须离开九种过失。在推理方式上,逻辑先是指出大前提,然后是小前提,最后得出结论。而大前提是假设的,所以逻辑是在假设的前提下得出结论。但因明是先举出命题(宗),把观点放在前面。这个观点能不能成立?接着以理由(因)证明,这些理由必须离开十四种过失。此外还有喻,即展开种种例证。比如某人会死(宗);因为他是人,所以会死(因);接着举出某人、某人都死了(喻)。如果有一人不死,那么“某人会死”这个宗就不能成立。反之,只要没有推翻的例证,这个宗就能成立。喻还有同喻和异喻之分,喻要远离十种过失。

三、现量和比量

  济:通过因明建立的只是闻思正见,属于意识的认知。而佛法所说的正见包括两个层面,一是闻思正见,属于比量;一是内在正见,属于现量,是心本身具备的,但它是潜在的,并不能产生作用,需要通过禅修开启。因明早期说三种量,除了现量、比量,还有圣言量,即以经教作为建立理论或反驳他人的依据,后来主要说现量和比量。

  周:这很有意思,是唯识宗说的吗?

  济:唯识宗运用因明的方法论,形成佛教的逻辑学。因明本身属于印度传统的辩论术。印度的宗教哲学非常发达,各宗之间经常展开辩论,输了就要改宗,甚至砍头。在印度早期的六派哲学中,正理派特别重视正理(相当于因明)的研究,《正理经》即此派创始人所撰写的。对因明的借鉴和运用,使唯识宗具有缜密的逻辑性。

  周:玄奘当时就和所有人辩过了。

  济:玄奘三藏在印度求学期间,常有外道来挑战,佛教大小乘之间也会互相辩论。当时的国王戒日王推崇大乘,特别组织了一场面向全印度各宗派的大辩论。在这场辩论中,玄奘三藏所立的宗(命题)是“真故极成色,非定离眼识。自许初三摄,眼所不摄故,如眼识”,并提出,此言如有不妥或被驳倒,愿斩首相谢。结果十八天没人能更改一字,玄奘三藏因此受到各宗的一致推崇。在这种环境中传播的佛教,重视思辨且逻辑严谨。因为很多论点已经过反复辩论,始终立于不败之地。用现在的话说,是经过实践检验的。

  周:汉传佛教辩论的传统不明显,我看藏传还是很兴盛的,现在还有。

  济:因明进入汉传佛教和唯识宗有很大关系,所以它的受重视程度,也和唯识宗的命运息息相关。玄奘三藏西行求法,历尽艰辛,把《瑜伽师地论》等经论翻译到中国,形成唯识宗。虽然位列汉传佛教八大宗派之一,但仅仅传了二三传,就后继乏人,几至湮没了。直到民国期间才有复兴之势,可还是未能形成气候。因为没有用武之地,我们现在学到的因明只是书本上的,不是应用中的,而因明的重点在于应用。

  周:现量和比量很有意思。实际上是认识的两种状态,一种是靠经验、逻辑思维去认识,一般人都这样;另一种是靠内在的智慧、天才的直觉去认识,这是极少数人。其中是有鸿沟的,一般人达不到现量,再努力也达不到。

  济:佛法认为,六识中前五识的认识就属于现量,即耳识、眼识、鼻识、舌识、身识。但这种直觉非常短,只是刹那而已。一旦前五识活动,马上有与之同步的五俱意识产生作用,使我们落入意识状态,现量本有的直觉就不起作用了。

  周:你说的前五识的直觉成分,其实就是无意识和潜意识。

  济:前五识不是潜意识,是属于意识的范畴。唯识宗讲八识,意识包括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六识,潜意识是第七末那识和第八阿赖耶识。

  周:就是五官的感觉带有直觉成分。

  济:前五识的作用属于现量,但它们活动时,意识立刻随之出现,把各种信息塞进来,对认识形成干扰,使前五识的所见、所闻、所感知,成为被意识改造过的所见、所闻、所感知。

  《瑜珈师地论》说,世上有四种真实。一是世间极成真实,即大众共同认可的;二是道理极成真实,即哲人通过逻辑思考建立的;三是烦恼障净智所行真实,即摆脱烦恼后看到的世界;四是所知障净智所行真实,是彻底摆脱无明后看到的世界真相。在四种真实中,后两种进入了圣贤境界。而凡夫的认识会受到情绪、烦恼等因素的影响,不论自以为多么理性,都无法避免这种干扰。很多时候,我们的理性还会为烦恼服务,形成所谓的立场,也就是我执。

  周:我们也可以承认前两种有存在价值。各种真实都有它的位置和作用,如果只承认后两种真实,认为前两种是虚假的,普通人就无法生活了。

  济:四种真实只是说明认识的不同层次,在不同阶段都是有价值的。在佛法中,如实智非常重要,告诉我们世界和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。有了这样的指引,我们才能对自己的心行作出抉择。

四、理性的作用和局限

  济:关于“我们靠什么认识世界”,周老师讲到理性和直觉,佛教也很看重这两点。佛教重视人的身份,认为真理和智慧属于人间,就是因为人有理性。六道中,天人太快乐了,不必动什么脑筋;恶道众生太痛苦、太愚痴了,没能力动脑筋。而人有苦有乐,才会对生命和世界加以思考,寻找改变处境的方法。

  佛法认为,我们的烦恼、造业、轮回都和意识活动有关,根源就在于错误认识。如何改变?必须靠理性重新探索和思考世界。所以佛教特别重视无倒作意,将此作为修行关键,比如闻思修的思,八正道的正思维。在四法行中,亲近善知识是为了听闻正法,然后通过如理作意,才能法随法行。但理性只是意识层面的活动,无法直接抵达真理,也无法究竟解决人生烦恼。

  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说,生命就像大海,意识活动只是浮在海面的冰山,潜意识才是深入海底的巨大山体。在认识过程中,一般人会卡在念头中,无法深入。从表面看,每个人是活在这个世界,其实是活在各自的念头中。当某个念头被无限夸大或强化后,一个念头就会成为我们的整个世界,甚至一生就为这个念头活着。而现代人往往是另一个极端,外境的诱惑、声色的刺激,使人被此起彼伏的念头重重包围。时而被这个念头控制,时而被那个念头控制,我们以为自己的生活丰富多彩,其实却在不断地被控,被左右。

  怎样才能跳出念头,超越理性的局限?必须通过禅修,开发内心本具的圆满智慧。这是一条向内找寻的道路,也是佛教和西方哲学最大的不同。在禅修训练中,修行者会进入不同状态,产生相应觉受。尤其是定乐,远远超过欲望带来的快乐。如果沉浸其中,同样会被卡住,成为修行障碍。所以对禅修来说,一方面要让心定下来,一方面要有指导修行的正见。只有具备认识的高度,才能抵达生命的深度。

  其实禅修并非佛教所特有,而是印度各宗教共同重视的。尤其是神通,是修定后出现的。宿命通可以看到过去无数生,天眼通可以看到未来将要发生的事,还有神足通、天耳通等。其实这些能力并不神奇,正是说明生命的巨大潜能。当然,佛教并不以神通为究竟,而是重视智慧。因为神通是双刃剑,在人格不完善的情况下,有了这种能力破坏性更大。

  西方的认识系统,从最初重视对世界本体的探索,到十六世纪开始重视认识论,包括经验论、理性论。此后,存在主义关注的是存在。不论哪一种,用的都是理性,由此产生的认识也存在局限。

  周:其实康德就知道理性的局限,所以试图突破局限,开发非理性的精神能力,包括内心体验、潜意识的感悟等。存在主义是重视这一点的。我想知道在佛教中,智慧和理性的界限在哪里?理性肯定是意识层面的,可以说是比量,这是统一区别的概念。那么智慧是不是要突破理性的局限,深入潜意识,把那种能力开发出来?智慧也好,比量也好,是不是都属于潜意识,或潜意识和意识的结合?

五、智慧的体和用

  济:我们刚才所说的理性,是属于意识层面的,无法直接抵达空性。那智慧又是什么?和理性是什么关系?首先,智慧是超越理性的。佛法中常常说到,以智慧通达空性(这个智慧属于般若,不是理性层面的认知)。大家会觉得是两个东西,一是主观,一是客观;一是能,一是所,其实不然。

  般若思想传入中国初期,僧肇大师曾撰写《肇论》,被誉为“秦人解空第一”。其中的“物不迁论”说明,事物的流动变化是一种假象,只是我们把它联系起来;“不真空论”说明,一切现象都不真实,只是假象而已,所以是空;还有“般若无知论”,所谓无知,其实是超越妄知的遍知,即“般若无知,无所不知”。这是从体和用的角度说明般若和空性的关系——“言用即同而异,言寂即异而同”。“同而异”是说本质相同,但表现在作用上似乎是两个,一是智慧,一是空性;“异而同”是从它的体而言,虽然有两个名字,但本质是相同的。简单地说,智慧来自空性,反过来又体认空性。就像我们经常说,心的本质就是世界的本质,其实并不是两个东西。

  空性有什么特点呢?一是空,空旷无限,可以把山河大地容纳其中,也可以产生山河大地;二是明,了了明知,不是死的、没知觉的;三是乐,会源源不断地产生喜悦和快乐。如何通达空性?除了如理思维,还要超越分别,所以般若又称无分别智。这种智慧属于遍知,就像镜子一样,本身就能对一切一目了然,不是靠思考、判断得来的。

  周:这种智慧的状态,是不是像庄子说的万物与我为一?我和宇宙合为一体了,所以它是同一个东西,我就是空性,我就是宇宙。

  济:在这个层面是不二的,在差别的层面,就各是各的。

  周:这两个层面是一高一低,还是同时存在、统一的?

  济:在佛法中,对空性的体认有两个层面,一是根本智,一是差别智。通过根本智体认无差别的层面,但这种无差别又不妨碍差别。如果你已体认空性智慧,就能同时活在两个层面,既了知万物差别,又能超越差别,那就自在无碍了。而普通人总是陷入相对层面的执著,就会卡在局部现象中,就像当局者迷那样,其实是看不清的。只有体认到绝对的层面,才能真正看清,种种相对的现象只是假象而已。

  周:看见假象,就可以对假象抱有自由的心态,一种游戏的态度。我跟你玩玩,我知道你是假的。

六、理性、情感和意志

  济:西方从哲学到科学都是向外探索。随着科学的发展,各种工具也在不断延伸人的认识能力。但东方文化,尤其是佛教,是向内发展。

  周:人的精神能力包括理性、情感和意志,但说到认知世界,往往只说到理性,其他两个是不参与的。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。当你认识外部世界时,一定是三个同时在起作用,情感和意志也会参与,不完全是抽象的逻辑思维,也是情感投入的过程,意志有所追求的过程。我不知道佛法对这三种能力的参与和认识,有没有什么说明?

  济:从佛法角度说,认识并不仅仅是某种心理活动,而是系统性的综合作用。我们认知事物时,既有意志的作用,会和目标、动机相结合,还受情感的影响,比如我们对某人某事的好恶不同,思维方式也会全然不同。所以认知绝不单纯是理性的作用,你的系统什么样,决定了你有什么样的认知。如果系统比较纯净,认知会更客观。反之,如果系统中情绪、经验的力量强大,就会影响我们的观察、思考和判断。

  周:这三种能力本身无所谓好坏,都可以起好的作用,也可以起坏的作用。因为人是具备这些能力的。

  济:每个人的意志不一样,情感不一样,既会发展出高尚心理,也会发展出负面情绪。当我们在思考问题时,这些心理或情绪又会参与其中。所以,每个人的心理状态决定了你有什么样的认知。

  周:我们习惯说的真善美,就是这三种能力得到正确反馈时,理性去认识就是真,情感去感受就是美,意志去追求就是善。如果这三种能力被欲望和负面情绪控制了,对认知就有不良作用。

  济:如果被欲望、烦恼控制,这三种能力就可能为欲望、烦恼服务。反过来说,如果和高尚的情操、德行相结合,也会为其所用。

  周:理性可以用来追求真理,也可以用来满足欲望,让人变得越来越复杂,越来越可怕。情感也是同样,可能是一种美,一种爱,也可能是很多负面情绪。

  济:改变这样一种状态,还是要靠理性。因为纠偏离不开认知,而认知离不开理性。只有以理性重新审视生命,接受智慧、道德的教化,才能调整观念、心态乃至生命品质。人的内心还是对真善美有一份向往,当他接受智慧文化后,会以理性纠正生命存在的偏差。所以佛法对理性的看法有两面性,既是众妙之门,可以成就道德和智慧;又是众祸之根,会成为一切灾难的根源。

  周:总的来说,理性是一个工具,本身没有善恶。为什么有人的理性为善服务,有人的理性为恶服务?其中起决定性作用的是什么?觉悟离不开理性,但理性本身是中性的,这个开端在哪里?

  济:我们学习各种文化的过程中,会对世界和生命建立认知,形成价值判断。当我们有了判断之后,理性会立足于这一基础作出选择。因为每个人还是希望自己的生命越来越美好。

  周:这是一个假设。

  济:但我们都希望幸福,这一点不是假设吧。

  周:对,希望这个生命状态是好的,不愿意它是坏的。

七、幸福和觉醒

  济:希望过得幸福快乐,包括趋利避害、离苦得乐,都是生命的本能。如果我们通过理性思考,认识到真善美可以使人趋利避害、离苦得乐,自然会作出这样的选择。

  周:这是靠理性来认识,追求真善美和幸福快乐之间的连接。

  济:因为他认识到这样做才能有长久的快乐。就像西方的伊壁鸠鲁认为,一个人满足欲望会快乐,但需要有节制,快乐才能长久。

  周:这就承认快乐是更加根本的东西,真善美成为手段。伊壁鸠鲁是这样的,快乐本身就是目的,是最高价值。为了得到快乐,所以要躲避假恶丑,追求真善美。完善主义则认为,真善美本身就是最高价值,体现了人的尊严,是神圣的。可能你在追求过程中伴随着快乐,但这只是副产品,不是最高目的。这两派都承认真善美是好的,但为什么好的理由不一样,一个是手段,一个是目的本身。按照佛教来说,应该接近完善主义——这些价值都是好的。

  济:佛法看重的是生命品质,不是简单地说快乐。佛法认为,任何一种行为和品质,与苦乐是有内在因果的。行为的价值在哪里?为什么要遵循道德?因为这是造就高尚生命品质的材料。用好这些材料,生命才会不断增上。

  我们现在说到幸福,更多会依赖环境,认为得到什么才能幸福。这样的幸福其实很脆弱,因为环境会不断改变。当不如人意的改变发生时,幸福就会随之失去。所以,真正的幸福是源于内在生命品质。如果你的存在是慈悲和智慧,就会源源不断地带来喜悦。佛法的因果观告诉我们,有什么样的观念和行为,就会造就相应的心态、人格乃至生命品质。

  周:品质是因,幸福不幸福是果。

  济:也不是说因果,应该是它直接派生的,是这种品质产生的作用。

  周:它是一个副产品,是附加的。

  济:佛法也会从苦乐感受来谈。因为对很多人来说,生命品质听起来有点抽象,但苦乐就很直接。

  周:释迦牟尼出家的开端就是因为苦吧?因为要解决苦的问题。

  济:佛陀出家是因为看到老病死,这些都是苦。

  周:幸福和觉醒到底有什么关系?我想到三个问题。第一是生命层面,有平常心,可以得到平凡的幸福;第二是社会层面,要有进取心,可以得到世间的幸福;第三是灵性层面,要有觉悟和菩提心,可以得到超越的幸福。

  中国古代没有幸福的概念,只有“福”。英文中也没有,happy不是幸福,是快乐。德文是Glück,是幸运、好运的抽象名词,可以翻译成幸福。最早讨论幸福问题的是亚里士多德,他所用的词翻译成英文,并不是幸福和快乐,而是一种好的存在。有人译为良好生活,我觉得比较准确。生命处于一种好的状态,就是幸福了吧。关于什么状态是好的,会有不同看法,但都是用“幸福”这个词来体现。

  济:我作过过几次关于幸福的讲座,题目是“心灵创造幸福”,主要讲到几点。首先是如何面对逆境,天有不测风云,很多人的幸福往往会被逆境打破,所以要学会和逆境相处。其次是幸福要有福,主要讲到五福临门。我觉得古人说的五福比较全面,一是长寿;二是富贵,不仅指物质富有和地位尊贵,也包括精神的富有,生命品质的高贵;三是康宁,身体健康,内心安宁;四是有德,这是幸福的基础和保障;五是善终,能安详地离开人世。相比之下,现代人对幸福的理解反而单一,无非是各种享乐。

八、认识手段的局限

  济:认识世界的手段,决定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程度。

  周:对个人来说,这种手段是不可能自由选择的。也就是说,他想用正确的、直达本质的手段,但没这个自由。他是什么样的人,决定了怎么认识世界。作为人的限度,就是他认识世界的限度。因为悟性是天生的,经过努力可以达到一定高度,但这个高度其实已经规定了,差距很大。

  济:佛法认为,业力构成的色身有很大局限性。在物质层面,我们眼睛看到、耳朵听到、身体感受到的,其实都很迟钝。在精神层面,意识和潜意识的活动会积累种种经验,进而形成感受,带来爱取有,干扰我们看世界的方式。

  人受制于自身系统,只能这样看世界,看自己。好在人有理性,可以接受智慧文化,所以读书和思考特别重要,会让我们看到自身不足。只要有开放的心,都可以通过学习提升自己。所有的文化传承,佛法也好,西方哲学也好,能否对生命系统产生作用,取决于我们对它的认可。这种认可来自你的选择和判断,如果你特别自我,固执己见,即使学习也难以提升。

  周:从人类整体来说,受到认识器官和认识能力的限制,这是必然的,不可摆脱。设想有另一种存在,比如外星人,拥有比人类理性更高级的认识,就会看到不一样的世界。所以我们一定是在局限中看世界,而且不知道自己的局限在哪里。因为我们不可能跳出现有认识,以另一种认识能力来看,然后再作比较。有些哲学家是这样解释的:人的这种能力对于生存来说已经足够,更多的能力是不必要的,也就不会具备。 

  从个人来说,我觉得两方面都很重要。一方面是自身悟性,人的灵性程度、把握生活本质的能力很不一样,有些人会表现出非常好的直觉。另一方面,接受人类积累的经验也很重要。阅读无非是把人类积累的经验放在自己面前,看哪些对自己有参考价值。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,如果内心没有需求,即使摆在面前,他也是看不到的。比如一个人从来不思考人生意义,你给他看佛经,看哲学书,他看了完全不明白,和他没关系。所以对人类经验的接受,也受到他所具备的素质支配,这是循环的关系。

  济:确实如此,我们在弘法过程中经常遇到。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需求和认知中,如果所说超出需求范围,不是他关心的,他是听不进的。但人并不是没有这些问题,所以需要启发。通过有效的启发让他认识到:人生确实有这些问题,而且特别重要,因为这是人类永恒的困惑。如果在以前的时代,或许还能安于现状,混混沌沌地活着。但在今天这个全球化的世界,我们比以往更能感受到作为个体的渺小和脆弱,也比以往更浮躁,更缺乏安全感。在这种背景下,给他一些提醒,可以引发思考。

  周:我的意思是说,对于处理阅读和自己内心经验的关系上,更看重内心经验,那是一个基础。我很赞成美国哲学家爱默生说过的一句话:要把自己的生活当作正文,把书籍当作注解。那些东西是来注解你的,但你必须有正文。如果你没有正文的话,注解放在哪儿?没地方放。

  济:如果太看重自己的经验和感觉,会不会受制于此?因为经验和感觉有很大的局限性和片面性。

  周:我是这样看的,很多人所谓的经验和感觉都是假的。他经历了一些事,但从中得出的东西,并不是从事情本身,经过感受和思考得来的。他在经历过程中,头脑中往往已经有了从外部接受的观念,始终是用现成观念解释这些事,最后得到的仍是观念。这种情况很多。你在这里活着,但没有真正经历过,没有用心体验你的经历。

九、理在心中

  周:我想,如果真正用自己的心去体验,不受观念、舆论、意见的支配,得出的东西一定是很好的。要不我们还有什么标准呢?我们没有标准,自己真实的经验就是标准,但一定不能用虚假的经验去影响它。确实存在虚假的经验,就是被观念操纵的。

  济:你看重的是基于自身经验产生的标准,还是智者、哲学家提供的标准?是自己来解读经验,为经验做注解,还是通过这些智慧认识,重新看待并修正自己的经验?

  周:肯定有这个过程,要用他们的认识来修正自身经验,但这种修正并不是否定。实际上,是通过读他们的书,发现对经验的解释不全面,可以解释得更准确一些。当我们将自身经验上升到认识并加以归纳时,可能会发生偏差。我的体会是,看哲学大师的著作,那些让我心中一亮的,是自己体验到的,他也这么说。这样的东西一定是深刻的。所以读大师著作最重要的作用,是把我已有的好东西发掘出来——原来我还不知道自己有。这种感觉是最愉快的,更让我相信宇宙中有共同真理。大师们的心是真理存在的地方,我的心也是真理存在的地方,真理本身是一样的。

  济:这里有两种情况。我们内心有经验的层面,也有超出经验的层面。在学习过程中,有些理论会因自己曾有相关经验引起共鸣,也有的时候,我们可以由此看到自己未曾思考的,乃至生命中未知的部分。

  周:是这样,我有点把它混在一起了。我说的“经验”是两个含义,一种是你外部经历了一些事,看到一些人,对世界有一些了解。这种经验当然也需要,但不是最重要的。另一种就是你所说的,超越经验的经验。实际上,我们内心深处总有一块东西是超越经验的,是和宇宙相通的。用佛教的话说,就是你的觉性。这部分是相通的,而且会产生很多东西。你平时可能不知道,然后在看大师们表达的真理时,会发现这个东西自己心中也有。也就是宋明理学说的“理在心中”——天理和人心是一致的。关于人心和宇宙真理有内在联系的观点,其实中西哲学都有。我们更看重的是这一块。

  当我们讲真理时,就是讲和自己内在最深刻的经验相一致的道理,我们把它称之为真理。一般性的外部经验,比如这事怎么处理那事怎么处理,那些规律性的东西,我觉得不重要,和人的觉悟没关系,无非是处世工具而已。

十、二元还是一体

  济:东方的哲学和宗教中,印度教说梵我一如,儒家说天人合一,佛教说依正不二。所谓依正,即作为依报的山河大地,和作为正报的个体生命。宋明理学说,我心就是宇宙;佛教说,心的本质就是世界的本质。西方哲学中有这样的思想吗?西方的哲学包括宗教,会不会更偏向二元对立?

  周:西方哲学强调理性,要在宇宙中寻找理性的根源。从柏拉图开始就有这个传统,他说,我们为什么会用抽象概念来归纳事物?因为这些我们以为是抽象概念的东西,在另一个世界是存在的。那就是理念世界,即纯粹精神的世界。我们曾在那里生活过,灵魂来自那里,现在投胎到这个世界时,还带着一些模糊的记忆。慢慢的,记忆清晰起来,我们就能用这些概念来认识事物。也就是说,认识能力是我们对理念世界的回忆。他是把人的认识能力和天连了起来。

  德国理性主义哲学家莱布尼兹则说,人能用理性认识世界,因为人和宇宙之间存在前定的和谐。人生来就有这种和谐,在你的思维能力和宇宙规律之间,本来就是同样的结构,所以你才能认识。这和天人合一的思想很像。

  如果要为人的理性能力做认证的话,可能天人合一最方便证明这一点——老天给的,老天也是这样。这是最方便的一种解释,所以我觉得并不神秘,实际上是比较容易找到的解释。

  济:这表达起来不是很清晰。

  周:它没有明确地说:我心就是宇宙,万物皆备于我,万物与我为一。而中国的儒家、道家、孟子、庄子都这么说。

  济:是不是可以说,西方从宗教到哲学的思维,总体还是偏向二元对立?

  周:它是偏向二元对立,而且想从二走向一,极力把其他元素统一起来。而中国开始就是一,没有分离为二,不需要经过这个过程。

  西方哲学的开端,是看到世界变化不定,所以它不是真实的,背后一定有真实的世界,是永恒、不动、不变的。哲学就是要寻找这个世界,可见它的前提就是二元。而中国道家开始就是“道”,没有把它分成二元。宋明理学是中国哲学比较兴旺的时期,还是把理作为最根本的本原。西方哲学的逻辑性特别强,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?一定要用逻辑一步步推出来,解释得清清楚楚。这当然是一个优点,但也是弱点。因为世界究竟是什么,不可能从逻辑上推出来。

  济:唯识宗也有这个特点。对整个世界怎么建立,有一套严谨的理论,说得清清楚楚。

  周:问题是把它说清楚了吗?西方哲学最后说不下去了。玄奘把唯识宗带到中国,其实它后来在印度也没有很大的发展。

  济:玄奘离开印度不久,印度佛教就进入了密宗时代。在此过程中,多少吸收了一些印度教的内容,信仰成分加重,教理部分减弱。唯识宗传入中国后,国人对如此哲学化的教义也不太感兴趣。中国传统文化中,就没有对心性和世界作系统性的思考。从哲学层面说,诸子百家对宇宙人生的思考还是比较简单,提出一些概念,没有形成理论体系。

  周:老子和庄子还是对世界作了解释,孔子没解释。我觉得这也是孔子的聪明之处,他知道解释不了。佛教传入后,中国哲学开始讨论这些玄的问题,所以佛教对中国哲学的发展有很大推动。我最近写了一本书,就讲到这个问题。王国维是国学大师,可以说是中国近代史学中最伟大的。他年轻时研究德国哲学,对康德、叔本华、尼采下了很大功夫,可根本没人理他,发表文章也没有任何反应。他可能灰心了,得出的结论是——中国不是哲学的民族。他当时用德国哲学的眼光来分析,认为中国没有纯粹的哲学,孔子、孟子、荀子这些人都是道德家、政治家,不是哲学家。因为哲学是两个东西,一是关注根本问题,宇宙的根本是什么;一是要有严格的理论体系,逻辑上要成立。但中国的理论体系中就没有严格的逻辑推理,也很少对宇宙根本的思考,道家有一些,儒家基本没有,到宋明理学才有。

  西方走了那么长时间的哲学理论,承认自己失败了。康德以后,西方哲学基本是很悲观的情绪,普遍知道理性是有局限的——哲学这条路走不通。所以开始讨论一些简单的,比如社会问题,不讨论根本问题了。

  济:在东方,印度教差不多有三千多年历史。印度人很早就重视禅修,由此形成对生命和世界的解读,所以各种宗教特别发达。

  周:印度的宗教仍然发达吗?我看他们很分散,崇拜的偶像都不一样。

  济:印度的宗教很多。比如耆那教,佛教称为苦行外道,现在还有大量信众。我们原来在佛经看到各种关于苦行的描写,觉得太不可思议了。但现在用网络一搜,真的还有。这些人对信仰的坚定追求,在印度是受尊重的。当然从佛教角度来看,其中很多属于无益苦行。释迦牟尼出家后也参访了很多宗教,最后发现这些都不是他要的,不是真正的解脱和涅槃。所以,修行这条路并不容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