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济群法师   讲于第五届菩提静修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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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降伏魔军之后,沙门瞿昙在菩提树下结跏趺坐,修习止观,观察缘起,最终成就菩提。那么,他究竟悟到什么,成就什么?又是通过什么方法成道的?佛陀对世间最大的贡献就在于,通过自身探索,找到生命的解脱之道,觉醒之道。对今天的人来说,这些经验是否具有可行性?还是说,这是佛陀特有的、他人无法复制的经验?关于这个问题,我们需要从佛典,从佛陀自己的讲述中来了解。

  1.修习四禅,开发三种智慧

  南传《中部经》记载,沙门瞿昙由修习四禅,并在禅定基础上修观而证悟三种智慧,分别是宿命智、有情生死智和漏尽智。又因具足漏尽智,而能彻底断除烦恼,成就解脱。

  (1)修习四禅

  沙门瞿昙放弃无益苦行后,接受了牧女供养的乳糜。当体力恢复到可以继续禅修时,他在菩提树下发愿:如果不证悟解脱,就不从此座起身。然后修习禅定,依次成就初禅、二禅、三禅、四禅。这四种是关于定境的不同标准,当修行者通过禅修令心持续稳定地安住,具足寻、伺、喜、乐、一境性五禅支,即证入初禅。然后通过舍禅支,舍寻和伺,证入二禅;舍喜禅支,证入三禅;舍乐禅支,证入四禅。关于修习四禅的经历,佛陀这样对阿难回忆说:

  当我吃了固体的食物,恢复了体力,远离欲望,远离不善法后,便获得并住于初禅,伴随它的有寻、伺,以及由远离而生的喜与乐。但我不让这已生的乐受控制心,当止息寻与伺后,便获得并住于第二禅中,于内生起净信,没有寻与伺而心专一,以及由定所生的喜与乐。但我不让这已生的乐受控制心,当喜也减弱后,我住于舍、念与正知,还有感觉身体的乐受,便获得并住于第三禅中,也就是圣人所说的:“他以舍、念,而住于乐受之中。”但我不让这已生的乐受控制心,当我舍断身体的苦、乐二受,先已灭除心理的忧、喜二受,便获得并住于第四禅中,不苦不乐,以及由舍而生的念的清净。但我不让这已生的乐控制心。(M.36)

  通过禅修,沙门瞿昙远离欲望和不善法,安住其心,证入初禅。但他并不以此为足,不让已生的乐受控制心,而是继续精进。通过止息寻和伺证入二禅,再通过止息喜证入三禅,最后通过止息乐证入四禅。

  禅定并非佛教特有的修行,而是印度很多宗教共有的。其中,四禅属于色界的定,再加上无色界的四空定,即空无边处定、识无边处定、无所有处定、非想非非想处定,合称四禅八定。在其他宗教中,往往会把得定作为究竟,以为这就是涅槃,就是解脱。比如沙门瞿昙之前的两位老师,阿罗逻迦罗摩以无所有处定为究竟,郁陀迦罗摩子以非想非非想处定为究竟。但沙门瞿昙通过亲身实践发现,得定并不是终点,只能让烦恼暂时不起现行,并不具备断除烦恼的能力。所以在佛法修行中,是把得定作为继续修观,进而开发智慧的基础。从这点来说,得定只是获得进入核心修行的驾驶技能。但取得技能本身不是目的,目的是往正确方向前行。

  (2)得宿命智

  在证入四禅并安住其中后,沙门瞿昙的心清净、明晰而稳定。借助这种强有力的定心,他将心导向观智,导向对生命之流的追寻,从而成就宿命智。

  关于这个过程,《中部经》记载:

  我得定的心如是变得清净、洁白、无垢、无秽,当心变得柔软、有力、稳定、安住不动时,我把心导向于忆宿命智。我忆念种种过去世,也就是我的前一生、二生、三生、四生、五生、十生、二十生、三十生、四十生、五十生、百生、千生、十万生,世界的无量成劫、无量坏劫、无量成坏劫,忆念:“我生在此地,有如是名、如是种姓、如是貌、如是食、如是苦乐之受、如是寿限。此世寿尽,我转生彼地,也有如是名、如是种姓、如是貌、如是食、如是苦乐之受、如是寿限。彼世寿尽,我又转生于此。”以如此各种的细节与特殊情况,忆念起自己种种的过去世,这是我在初夜获得的第一个真实的智。正如发生在任何一个精进、热忱、不放逸的人身上般,驱走无明而真实的智生起,驱走黑暗而光明生起。但我不让这已生的乐控制心。(M.36)

  通过观智,沙门瞿昙看到自己的前生,再前生,乃至之前的生生世世。在百劫千生中,他曾出生某地,姓甚名谁,身形如何,寿命多少。这一世寿终后,马上又转生他方,身形如何,寿命多少等等。过去无量世的细节一一展现,他是这样,一切众生也是这样,在业力之轮的推动下,生而复死,死而复生。

  由此,沙门瞿昙在初夜分证悟宿命智,了知过去生的一切。这在佛陀后来讲述的各种经典,尤其是“本生经”中有很多记载,如《佛说菩萨投身饲饿虎起塔因缘经》《佛说九色鹿经》等等。但他清楚地知道,这还不是终点,不是究竟。这种智慧的成就,就像每一个精进的修行人那样,因为驱走黑暗而令光明显现。但黑暗并未彻底消失,所以,他不让已经生起的乐控制心。

  (3)得有情死生智

  在证悟宿命智之后,沙门瞿昙进一步将心导向观智,于中夜分成就有情死生智。也就是说,他不仅看到自己曾经的生生世世,也看到无量众生的生生世世。

  关于这个过程,《中部经》记载:

  我得定的心如是变得清净、洁白、无垢、无秽,当心变得柔软、有力、稳定、安住不动时,我把心导向于有情死生智。以胜过常人的清净天眼,见众生的死时与生时,知其各随投生之处,而有贵贱与美丑,幸与不幸。如此,我明白众生如何依自己的业行而流转生死:“这些世间众生,造身恶行、语恶行、意恶行,诽谤圣人,怀诸邪见,行邪见业。一旦身坏命终,便转生于苦界、恶趣、堕处,乃至地狱。但那些世间众生,具身善行、语善行、意善行,不诽谤圣人,心怀正见,行正见业。一旦身坏命终,便转生于善趣,乃至天界。”如此以胜过常人的清净天眼,我见众生的死时与生时,知其各随投生之处,而有贵贱与美丑,幸与不幸。如此,我明白众生如何依自己的业行而流转生死,这是我在中夜获得的第二个真实的智。正如发生在任何一个精进、热忱、不放逸的人身上般,驱走无明而真实的智生起,驱走黑暗而光明生起。但我不让这已生的乐控制心。(M.36)

  通过胜于常人的清净天眼,沙门瞿昙看到芸芸众生因为造作不同业力,而有形形色色的生命形态。即使同样生而为人,也有贵贱之分,美丑之别,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起点。他看到众生因为身语意的恶行招感苦果,或因身语意的善行招感乐果。通过这些现象,他看到众生流转生死的原理,看到如是因感如是果的必然规律。

  由此,沙门瞿昙在中夜分证悟有情死生智。但他清楚地知道,这还不是终点,不是究竟。这种智慧的成就,就像每一个精进的修行人那样,因为驱走黑暗而令光明显现。但黑暗并未彻底消失,所以,他不让已经生起的乐控制心。

  (4)得漏尽智

  在证悟有情死生智之后,沙门瞿昙进一步将心导向漏尽智,如实了知“此是苦,此是集,此是灭,此是道”。从而令心解脱,于后夜分成就漏尽通。

  关于这个过程,《中部经》记载:

  我得定的心如是变得清净、洁白、无垢、无秽,当心变得柔软、有力、稳定、安住不动时,我把心导向于漏尽智。我以证智如实知“此是苦”,如实知“此是苦之集”,如实知“此是苦之灭”,如实知“此是苦灭之道”。我以证智如实知“此等是漏”,如实知“此是漏之集”,如实知“此是漏之灭”,如实知“此是漏灭之道”。我如是知,如是见,心便从爱欲漏中解脱,从有漏中解脱,从无明漏中解脱。当心解脱时,生起“此是解脱”之智,我证知:“我生已尽,梵行已立,所作皆办,不受后有。”这是我在后夜获得的第三个真实的智。正如发生在任何一个精进、热忱、不放逸的人身上般,驱走无明而真实的智生起,驱走黑暗而光明生起。但我不让这已生的乐控制心。(M.36)

  初夜和中夜之后,沙门瞿昙在后夜继续禅观,证悟第三个真实的智,即漏尽智。所谓漏,就是凡夫的生命状态,充满迷惑,充满烦恼。在强有力的观智中,沙门瞿昙如实了知世间一切痛苦的现象、产生痛苦的因、灭除痛苦的状态和灭除痛苦的方法,也如实了知一切烦恼的现象、产生烦恼的因、灭除烦恼的状态和灭除烦恼的方法。由此,从爱欲漏中解脱,从无明漏中解脱,从一切有漏中解脱。这是佛教与一切宗教不共的智慧,也是沙门瞿昙成为“佛陀”(觉者)的关键。所以从佛教的角度来说,最大的神通不是上天入地,化身万千,而是烦恼的彻底止息。

  2.观察缘起,开启智慧

  缘起,简单地说就是众缘和合而生。就人道众生而言,业力之轮是如何形成的,又该如何从中解脱呢?这个问题,从见到众生受制于老病死的那一天起,就始终萦绕在悉达多的心头。正是为了寻求解决之道,他才毅然放弃王位,出家修行。在南传《相应部》的记载中,他曾这样对阿难说:

  在我觉悟之前,当我还是个未觉悟的菩萨时,我思维:“这世界已陷于苦恼,它由生到老、死,死后又再生,不知如何出离生、老、死之苦。何时才会出离此苦呢?”(S.12:65;参D.14)

  他看到,众生从生到老死,死后继续复生,再一次重演由生到老死的过程。那么,怎样才能出离这种没完没了的生死之苦?他开始寻找老死的原因:

  我思维:“因为有什么而有老死呢?老死又以什么为缘呢?”然后,依正思维,我依慧而悟得:“因为有生而有老死,老死以生为缘。”

  我思维:“因为有什么而有生呢?生又以什么为缘呢?”然后,依正思维,我依慧而悟得:“因为有有而有生,生以有为缘。”

  我思维:“因为有什么而有有呢?有又以什么为缘呢?”然后,依正思维,我依慧而悟得:“因为有取而有有,有以取为缘。”

  “……因为有爱而有取……”

  “……因为有受(乐、苦或不苦不乐)而有爱……”

  “……因为有触而有受……”

  “……因为有六入而有触……”

  我思维:“因为有什么而有六入呢?六入又以什么为缘呢?”然后,依正思维,我依慧而悟得:“因为有名色而有六入,六入以名色为缘。”

  我思维:“因为有什么而有名色呢?名色又以什么为缘呢?”然后,依正思维,我依慧而悟得:“因为有识而有名色,名色以识为缘。”

  我思维:“因为有什么而有识呢?识又以什么为缘呢?”然后,依正思维,我依慧而悟得:“因为有名色而有识,识以名色为缘。”

  我思维:“识由此而退还,它不越过名色。不论此人是正在生、老、病、死,正在消逝或转生,它都是如此发生。换句话说,以名色为缘而有识,以识为缘而有名色,以名色为缘而有六入,以六入为缘而有触,以触为缘而有受,以受为缘而有爱,以爱为缘而有取,以取为缘而有有,以有为缘而有生,以生为缘而有老死与愁、悲、苦、忧、恼。这是全苦聚之集。”我于此前所未闻之法集,而生眼、智、慧、明与光。(S.12:65;参D.14)

  为什么每个众生都要面临衰老和死亡?老死究竟从何而来?通过对老死的追根溯源,沙门瞿昙发现,众生之所以会有“老死”,是因为“生”。从来到世界的那天起,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衰老,都在迈向死亡的终点。可以说,我们度过一天,就是向死亡逼近一步,而且这个脚步是从来不会停止的。

  为什么会有“生”?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,它的因又是什么?通过对“生”的追溯,沙门瞿昙发现,“生”是因为“有”。所谓“有”,又称“业有”,是往昔所造的业力在推动我们受生。我们生为天人或饿鬼,凡夫或畜生,都不是偶然的,而是各自的业力所决定。是业力,决定我们投生到天堂、人间乃至地狱。哪怕同样得生为人,还有男女之分,穷富之别,从家庭背景到自身条件都各有差别,这也是由业力决定的。

  为什么会有“有”?换言之,人为什么会造业?为什么有人造这样的业,有人造那样的业?通过对“有”的追溯,沙门瞿昙发现,“有”是因为“取”。所谓“取”,就是要抓住什么,这是执著的一种表现。比如我们拥有财富了,就希望保有它,进而获得更多财富。对身份、家庭、感情的执著同样如此。总之,人为了抓住并保有这些,就会不断地付出努力。

  为什么会有“取”?它是怎么产生的?通过对“取”的追溯,沙门瞿昙发现,“取”是源于“爱”。所谓“爱”,就是内心粘著的力量。在接触世界的过程中,我们会对某些东西产生粘著,比如对爱情的粘著,对财富的粘著,等等。这些粘著对象因人而异,有人粘著这个,有人粘著那个。即使粘著对象相同,程度也有深浅不同。之所以有这些差别,是因为“爱”的对象和程度不同。这种“爱”也叫在乎,爱得越深,越是在乎,为此付出的努力就越多。换言之,越容易为此造业。

  为什么会有“爱”?为什么我们爱这个而非那个?通过对“爱”的追溯,沙门瞿昙发现,“爱”是源于“受”。所谓“受”,就是我们对外界的感受,包括生理的乐受和苦受,心理的喜受和忧受,以及不苦不乐的舍受。正是这些感受,引发了不同的情感。对于那些让人痛苦、忧愁的感受,我们会心生抗拒。而对那些让人快乐、欢喜的感受,我们又希望牢牢抓住。我们想一想,所有让自己放不下的“爱”,哪一样,不是曾经让我们快乐并欢喜的呢?哪怕它现在带来了痛苦,但只要这种痛苦还伴随快乐的回忆,依然会让人爱恨交加,恋恋不舍。

  为什么会有“受”?它产生的根源是什么?通过对“受”的追溯,沙门瞿昙发现,“受”是因为“触”。所谓“触”,就是和外境的接触。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,随时都在接触外境,感受各种颜色、声音、香臭、甜酸苦辣、软硬粗细,并对前五根的所缘境生起分别。正因为有接触,才会带来不同的感受。

  为什么会有“触”?人为什么能接触外境?通过对“触”的追溯,沙门瞿昙发现,“触”是因为“六入”。所谓“六入”,就是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,这是我们接触世界的六个渠道。如果没有这些渠道,我们就无法接触外境了。没有眼睛,就看不到;没有耳朵,就听不到,等等。

  为什么会有“六入”?这些接触外界的渠道是怎么产生的?通过对“六入”的追溯,沙门瞿昙发现,“六入”是因为“名色”。所谓“名色”,即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识五蕴的总称。其中,色属于物质部分,是父母给予的遗传基因。受想行识属于精神部分,是自己无始以来积累的各种心理力量。

  为什么会有“名色”?为什么会有这个生命体在世间的出现?我们又是凭借什么力量投生的?通过对“名色”的追溯,沙门瞿昙发现,“名色”是因为“识”。所谓“识”,此处主要指投胎的主体。关于这一点,其他宗教往往讲到灵魂。两者的不同在于,灵魂是永恒不变的,而“识”是相似相续、刹那生灭的。佛教认为,在缘起的生命现象中,根本不存在永恒不变的事物。“识”就像流水那样,看似静止,其实却是无常变化的。

  人生就是由这些环节组成,从起点奔向终点,又从终点成为起点,环环相扣,使生命陷入无尽的轮回。那么,怎样才能从中解脱,不再有老死的痛苦?通过对缘起的追溯,沙门瞿昙希望进一步解开轮回之链。我们可以看到,以上每个环节都是由因感果的过程。那么,当我们不想要这个结果时,就要从源头断除它。没有因,自然就没有与之相关的果。根据《相应部》的经典,佛陀曾这样对阿难回忆说:

  我思维:“因为无有什么而能无老死呢?由什么之灭而有老死之灭呢?”然后,依正思维,我依慧而悟得:“因为无生则无死,由生之灭而有老死之灭。”

  “……无有则无生……”

  “……无取则无有……”

  “……无爱则无取……”

  “……无受则无爱……”

  “……无触则无受……”

  “……无六入则无触……”

  “……无名色则无六入……”

  “……无识则无名色……”

  我思维:“因为无有什么而能无识呢?由什么之灭而有识之灭呢?”然后,依正思维,我依慧而悟得:“无名色则无识,由名色之灭而有识之灭。”

  我思维:“我已到达觉悟之道,也就是说:由名色之灭而有识之灭;由识之灭而有名色之灭;由名色之灭而有六入之灭;由六入之灭而有触之灭;由触之灭而有受之灭;由受之灭而有爱之灭;由爱之灭而有取之灭;由取之灭而有有之灭;由有之灭而有生之灭;由生之灭而有老死与愁、悲、苦、忧、恼之灭。这就是全大苦聚之灭。”我于此前所未闻之法灭,而生眼、智、慧、明与光。(S.12:65;参D.14)

  找到轮回的规律之后,沙门瞿昙进一步探寻解除轮回的规律,他思维:怎样才能灭除“老死”的结果?就要灭除它的因,也就是“生”。当“生”被灭除了,自然不会产生老死的结果。以此类推,想要灭除“生”的结果,就要灭除它的因,也就是“有”。而最后的“名色”和“识”是互为因果的,“由名色之灭而有识之灭;由识之灭而有名色之灭”。至此,沙门瞿昙灭除了一切痛苦及痛苦之因,到达觉悟之道。

  3.开示流转及还灭的规律

  沙门瞿昙悟道成为佛陀(觉者)后,在菩提树下禅坐七日,安住解脱之乐。然后出定观察生命的发展规律,即无明、行、识、名色、六入、触、受、爱、取、有、生、老死十二因缘。通过对缘起的观察,认识到轮回和解脱的两重因果。简单地说,即“此有故彼有,此无故彼无;此生故彼生,此灭故彼灭”。通过顺观缘起,了知轮回的因果;通过逆观缘起,了知解脱的因果;通过顺逆观缘起,彻底了知诸法实相。所有佛法正见,如无常的正见,无我的正见,空的正见,都是来自对缘起的观察。所以,缘起论是佛法最重要的理论,也是导向觉醒和解脱的关键所在。

  (1)顺观十二缘起

  顺观十二因缘,是认识轮回的因果,即“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”。因为有了“因”,才会导致“果”。

  在初夜时分,世尊顺观缘起:“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。换言之:以无明为缘而有行,以行为缘而有识,以识为缘而有名色,以名色为缘而有六入,以六入为缘而有触,以触为缘而有受,以受为缘而有爱,以爱为缘而有取,以取为缘而有有,以有为缘而有生,以生为缘而有老死、愁、悲、苦、忧、恼。这是全苦蕴之集起。”

  了知其中的意义,世尊不禁发出感叹:“精进禅修婆罗门,诸法向其显现时,了知诸法有其因,彼之疑惑悉灭尽。”

  十二缘起是以无明为始。所谓无明,即原始的蒙昧,其特点为不知不觉。我们每天做很多事,说很多话,但因为缺乏观照,往往在不知不觉中被贪嗔痴所控制,被不良情绪所控制。现在流行的“某某控”,正是这种不知不觉的典型反映。可以说,无明具有催眠的力量,是一切烦恼的根源,也是凡夫人格的基础。

  因为无明,就会导致种种行为。生命是无尽的积累,身口意的任何行为产生后,都有两个作用。一是外在作用,即客观形成的结果;二是内在作用,即内心留下的影像,包括做事的经验、能力,也包括因此引发的情绪和感受。在我们的心相续中,各种情绪、妄想和需求都在寻找表达机会。有些事想想就过去了,有些事还要说一说,做一做。因为看不清,因为对自己和世界的误解,我们往往随着情绪在说话、做事。可以说,凡夫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漏的,是贪嗔痴的产物。这些起心动念和言行举止的结果就是业,它决定我们的高低贵贱,穷通祸福。我们选择什么行为,就要承受什么业报。在业力面前,每个人都是平等的,没有捷径可走,也没有漏洞可钻。

  因为行,就会形成识。对凡夫而言,这些识因有漏业行而产生,都是妄识而已。也有人觉得,十二缘起中的“识”特指唯识所说的第八阿赖耶识。

  因为有识,有心的延续,就会出现名色,形成五蕴色身。所谓蕴,是把相同的东西聚集一处,包括色蕴、受蕴、想蕴、行蕴、识蕴。其中,色蕴为物质部分,是地水火风四大的组合,属于色法。而受想行识是精神部分,属于名法。受是苦乐忧喜的情感,想是我们对世界进行的思考,行是实施行为,识是心的主体、心王。生命是什么?无非是这么一堆有漏的五蕴。它们建立在迷惑和烦恼之上,其中并没有所谓的“我”。

  因为名色的发展,会进一步形成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六入,这是我们接收外界信息的六个窗口。我们能认识到什么样的世界,取决于自身的认识能力,也包括这些窗口的功能。如果没有眼睛,就看不见;如果没有耳朵,就听不见;如果没有鼻子,就闻不到,等等。而在以下几个环节,将说明如何从认识导向轮回。

  因为有六入,我们就会接触外境。关于外境,佛法主要分为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、法六类。眼睛对应色彩的世界,耳朵对应音声的世界,鼻子对应气味的世界,舌头体会酸甜苦辣,触觉感受冷暖软硬,意识产生思维想法。总之,我们时刻都在主动或被动地接触外境。

  因为接触,就会产生苦乐忧喜舍的感受。有些境界会给你带来痛苦,有些境界会给你带来快乐,有些境界会给你带来忧愁,有些境界会给你带来喜悦。一旦接触,必然会引发感受,否则就是木头人了。即使舍受,也不是完全没有感受。

  因为这些感受,就会产生爱。通常,我们都喜欢快乐的感受,所以想得到;讨厌痛苦的感受,所以想逃避。虽然表现不同,但同样来自染著。如果没有染著,就无所谓得到还是逃避了。可见恨也和爱有关,当内心有一种在乎时,才会因此著相。

  因为有爱,就想进一步占为己有,牢牢抓住。爱是一种渴求,当这种渴求得不到满足时,会让人焦虑不安,成为追求的动力。而当这种渴求得到满足时,又会心生欢喜并加深贪著。进而因为贪著继续追逐,周而复始。虽然贪著对象不同,但这种“爱、取、有”的重复是一样的。可以说,这就是现世的轮回。贪著什么,就会制造与之相关的轮回,并对此形成依赖,而未来的轮回不过是它的延续而已。

  “爱、取、有”之后,就是“生”和“老死”了。我们想占有,需要付出很多努力,造下有漏业因,从而导致生命的相续。在十二缘起中,“行”和“有”表达的内容是一样的,都是指业力,不同只在于指过去世或未来世。“行”是指过去世的业力,“有”是指现在世的业力。

  在以上这些关系中,每个环节都是前者的果,并成为后者的因,环环相扣。因为有前者出现,后者才会相继生起。比如无明为因,行为果;行为因,识为果;识为因,名色为果;名色为因,六入为果;六入为因,触为果;触为因,受为果;受为因,爱为果;爱为因,取为果;取为因,有为果;有为因,生为果;生为因,老死为果。正是这些因果,构成了绵延不断的生命之流,从无穷的过去一直延续到无尽的未来。但它不是恒常的相续,而会随着我们的观念和行为不断改变。所以生命是可以改变的,就像河水,既可以通过治理变得清澈,也可能因为污染变得浑浊。

  十二因缘是佛陀发现的有情生命延续的环节。其中,“无明、行、识”代表迷惑系统的建立,“名色、六入、触”代表认识的产生,“受、爱、取、有”代表心理的延续,而“生和老死”代表生命的延续。反过来说,生命延续来自心理的延续,心理延续是来自认识,而认识又来自迷惑系统。当然,这是我的分法,不是传统的分法。

  通过顺观缘起,佛陀发现,轮回是遵循“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”的规律而产生的。进而发现,若能通过修行明了因果原理,明了一切都是众缘和合而生,就会像觉者一样,对诸法的生起不再有任何疑惑。

  (2)逆观十二缘起

  十二因缘包括流转门和还灭门。顺着十二因缘而下,将导向轮回,为流转门;逆着十二因缘倒推,将走向解脱,为还灭门。中夜,佛陀通过逆观十二缘起,发现“此无故彼无,此灭故彼灭”的解脱原理。

  中夜时分,世尊逆观缘起:“此无故彼无,此灭故彼灭。换言之:无明灭则行灭,行灭则识灭,识灭则名色灭,名色灭则六入灭,六入灭则触灭,触灭则受灭,受灭则爱灭,爱灭则取灭,取灭则有灭,有灭则生灭,生灭则老死、愁、悲、苦、忧、恼灭。这是全苦蕴之灭尽。”

  了知其中的意义,世尊不禁发出感叹:“精进禅修婆罗门,诸法向其显现时,了知诸缘之息灭,彼之疑惑悉消除。”

  众生的特点就是跟着念头跑。当我们有什么需要时,就会追逐什么,却很少对念头加以反省。佛陀所做的,是通过轮回之流,一直追溯到源头,看清这个水到底从何而来。佛陀发现,因和果是相伴出现的。一旦有了因,就必然导致果。反之,只有从因上灭除,果才不会发生。解脱也是同样,必须从生命之流探寻它的源头,在根本上灭除痛苦之因,才能截断众流,彻底息灭痛苦。

  通过逆观十二缘起,佛陀发现:没有无明,就没有行;没有行,就没有识;没有识,就没有名色;没有名色,就没有六入;没有六入,就没有触;没有触,就没有受;没有受,就没有爱;没有爱,就没有取;没有取,就没有有;没有有,就没有生;没有生,就没有老死,乃至没有一切痛苦。由此,这个无明建立起来的轮回大厦就轰然倒塌了。

  佛陀还发现,如果人们通过修行证悟其中原理,就会像他一样,息灭导致痛苦的一切因素,对灭苦不再有任何疑惑。

  (3)顺逆观十二缘起

  后夜时分,世尊顺、逆观缘起:“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;此无故彼无,此灭故彼灭。换言之:以无明为缘而有行,以行为缘而有识……以生为缘而有老死、愁、悲、苦、忧、恼。这是全苦蕴之集起。无明灭则行灭,行灭则识灭……生灭则老死、愁、悲、苦、忧、恼灭。这是全苦蕴之灭尽。”

  了知其中的意义,世尊不禁发出感叹:“精进禅修婆罗门,诸法向其显现时,则彼端立破魔军,如照虚空之日轮。”

  佛陀最初是因为看到老病死而出家,所以当他修道时就在探寻:老死究竟是怎么来的?佛陀发现,老死是因为有生。换言之,生是老死之因。如果不想老死,就不能有生。一旦有了生,还想追求长生不老,根本是痴人说梦。

  然后佛陀进一步观察,众生为什么会受生?为什么显现形形色色的生命形态?这些差别的原因是什么?很多宗教认为是神造的,有一个万能的造物主。但佛陀发现,业才是推动有情受生的原动力,又称“有”。因为造下有漏业因,所以才会受生,并显现为千差万别的形态。而且这种受生是循环往复的,正如《唯识三十论》所说:“前异熟既尽,复生余异熟。”前面的业果受报结束,新的业力又成熟了,继续招感果报。这种业是没有尽头的,招感的果报也没有尽头,所谓“业力无尽,生死无穷”。唯有消除有漏的业,才不会招感有漏的受生。

  那么,为什么会造作有漏的业因?为什么我们每天都在忙来忙去,片刻不停?佛陀发现,就是因为渴求,所以想通过占有,通过“取”,让这种渴求得到满足。

  为什么产生“取”?为什么想占有?佛陀发现,取是来自“爱”。当你喜欢了、粘著了,所以才想占有它。如果没有感觉,也就没有占有的欲望了。

  “爱”又是从何而来?是来自“受”,来自那种让你恋恋不舍、难以释怀的感觉。所以就会不断追忆,希望重复这种经验。

  为什么产生“受”?是来自“触”。如果不接触六尘,就不会带来痛苦或快乐的感受。当然,完全不接触是不可能的。这就需要在“触”和“受”生起时保持正念,才不会进一步引发贪嗔,引发各种情绪和烦恼。修行要“守护根门”,就是在此处守护。

  为什么能接触世界?是因为有“六入”。我们对世界的接触和认识,都取决于自身的认识能力。我们究竟怎么认识世界?是用无明系统,还是用智慧观照?如果以无明看世界,必然会引发贪嗔痴。只有用智慧看世界,才能在了了分明的同时,无所执著。

  为什么有“六入”?是来自“名色”,来自我们的五蕴系统。五蕴既代表我们的存在,也代表认识形成的基础。凡夫的认识之所以有很大局限,会受烦恼、情绪的影响,关键就在于,这个认识建立于有漏的五蕴系统。而系统本身的缺陷和错觉,决定了我们不能如实观察世界。所以,五蕴魔属于四魔之一,是修行的重大障碍。

  为什么有“名色”?是来自“识”。关于心识,佛教有妄心和真心之分,此处特指妄心。这个妄心系统是以无明和烦恼为基础,由此开展出虚妄的生命。

  为什么有“识”?是来自“行”,就是我们无始以来的所行、所言、所思。这些行为又有善、不善和无记三种属性,由此形成相应的生命经验。只要我们一息尚存,这种经验就在实时更新,并保存到阿赖耶识这个超级仓库中。哪怕不说不动,内心也会有各种心理,有形形色色的念头在活动。由此形成业力,推动识去投胎。

  而“行”又来自“无明”。可无明到底是什么?当佛陀以观智对无明加以审视,发现无明虽然看似可怕,但并没有不变的实体。在照破无明的同时,内在明性就显现了,当下解除轮回。或许有人觉得,生生世世的轮回盛事,爱恨情仇,有这么容易解除吗?其实这就像做梦一样,虽然梦中热闹非凡,可一旦醒来,一切都会在瞬间消失。轮回中的众生,同样是在无明大梦中。我们在梦中构建的轮回大厦,看似庞大坚固,其实却是由妄念而生,了不可得。一旦开启觉性,就能彻底解除轮回之根,所谓“梦里明明有六趣,觉后空空无大千”。即使还生活在这个世界,但内心不再有任何迷惑,也不再有任何束缚。

  有句话叫作“一念不觉”,常常有人追问:什么时候开始不觉的?同样的问题还包括:无明是什么时候开始的?先有鸡还是先有蛋?还是像基督教所说的那样,由上帝创造了世界?之所以有那么多人追究“第一因”,因为我们的认识来自经验。而经验是有限的,只是生命中的一个片段。就片段而言,的确有作为开始的、暂时的第一因。

  但佛教所说的轮回就像一个圆,是周而复始的。虽然无明是第一个环节,但同时贯穿整个生命延续的过程。之后的哪个环节没有无明?在行中有无明,在识中有无明,在名色中有无明,在六入中有无明,在生中有无明,到老死还是有无明。所以,“一念不觉”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觉,而是念念不觉。在解除无明前,从来都没有觉悟过。这个“一念”是包括一切,一旦驱散无明,就念念都在觉悟中了。

  对十二因缘的追寻,也是心理探索的过程。后来,禅宗也使用类似方法,从“一念未生前本来面目”直接寻找。一般人都是活在念头中,所以禅宗要求学人在一念未生前,看看念头背后的是什么。这是从行入手,来探讨生命本源,和观照十二缘起的修行理路一致。可见,佛陀的修行手段和经验,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遥不可及。我们也可以通过这样一个心理探索,突破无明,体认觉性。

  十二缘起是从认识苦到止息苦的完整方法,包含轮回和解脱两重因果。从轮回的因果来说,佛陀还以“惑业苦”三个字对十二缘起作了高度归纳。其中,“无明、爱、取”属于惑的范畴,“行、有”属于业的范畴,其他几支属于苦果的范畴。而从解脱的因果来说,对缘起的观察,正是从禅定导向智慧的关键,告诉我们,佛陀究竟是通过什么方法成道的,他的心路历程和修行经验是什么。当然,仅仅知道名相还不够,否则我们就能因此开悟了。佛陀是通过禅定,在得定的基础上,以观智照见诸法的无常、苦、无我。

(2022-5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