济群法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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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剃度出山

  惠能后至曹溪,又被恶人寻逐。乃于四会避难猎人队中,凡经一十五载,时与猎人随宜说法。猎人常令守网,每见生命尽放之。每至饭时,以菜寄煮肉锅。或问,则对曰:“但吃肉边菜。”  
  一日思惟,时当弘法,不可终遁,遂出至广州法性寺。值印宗法师讲《涅槃经》,时有风吹幡动。一僧曰风动,一僧曰幡动,议论不已。
  惠能进曰:“不是风动,不是幡动,仁者心动。”一众骇然。
  印宗延至上席,征诘奥义。见惠能言简理当,不由文字。宗云:“行者定非常人,久闻黄梅衣法南来,莫是行者否?”惠能曰:“不敢。”  
  宗于是作礼,告请传来衣钵,出示大众。宗复问曰:“黄梅付嘱,如何指授?”惠能曰:“指授即无,惟论见性,不论禅定解脱。”  
  宗曰:“何不论禅定解脱?”能曰:“为是二法,不是佛法。佛法是不二之法。”  
  宗又问:“如何是佛法不二之法?”惠能曰:“法师讲《涅槃经》,明佛性是佛法不二之法。如高贵德王菩萨白佛言:犯四重禁、作五逆罪及一阐提等,当断善根佛性否?佛言:善根有二,一者常,二者无常。佛性非常非无常,是故不断,名为不二。一者善,二者不善,佛性非善非不善,是名不二。蕴之与界,凡夫见二,智者了达其性无二。无二之性,即是佛性。”  
  印宗闻说,欢喜合掌言:“某甲讲经犹如瓦砾,仁者论义犹如真金。”于是为惠能剃发,愿事为师。惠能遂于菩提树下,开东山法门。

  这一段和上一段之间,已相隔十五年。期间经历,仅以四十余字带过。然后,重点讲述了惠能出山弘法的缘起。
  “惠能后至曹溪,又被恶人寻逐。乃于四会避难猎人队中,凡经一十五载,时与猎人随宜说法。”惠能后来到了曹溪,又被那些想要夺回五祖所传袈裟的人追逐。于是,在四会避难到猎队中,隐身达十五年之久。在此期间,时常随缘为猎人们说些佛法,应机教化。
  “猎人常令守网,每见生命尽放之。每至饭时,以菜寄煮肉锅。或问,则对曰:但吃肉边菜。”猎人们经常让他看守捕捉动物的罗网,惠能只要看到动物还活着,就网开一面,将之放走。每到吃饭的时候,就以野菜放在肉锅中一起煮。如果有人询问,就回答说:我吃肉边菜即可。
  “一日思惟,时当弘法,不可终遁,遂出至广州法性寺。”一天,惠能想到自己还承担着续佛慧命、光大禅宗的重任,终究不能长期隐遁下去,所以就出山来到广州法性寺,即现在的光孝寺。
  “值印宗法师讲《涅槃经》,时有风吹幡动,一僧曰风动,一僧曰幡动,议论不已。”印宗法师,精通《涅槃经》,曾至五祖处参学。《涅槃经》,释迦牟尼佛般涅槃前所说的最后一部经典。幡,直挂的长条形旗子。其时,正值印宗法师在寺中开讲《涅槃经》。惠能到来时,恰好有风吹动经幡。两位僧人因此争论起来,一位说是风在动,另一位说是幡在动,各执己见,争论不休。
  “惠能进曰:不是风动,不是幡动,仁者心动。”惠能见状就上前说道:不是风动,也不是幡动,而是仁者你们的心动了。曾有教科书把这个典故作为佛教是唯心主义的典型例子:明明是风在动,明明是幡在动,怎么会是心动呢?从缘起法来说,这只是因缘和合的现象,不能单纯说是风动或是幡动。没有风,幡能动吗?没有幡,又怎么知
  道风在动呢?如果认为一定是风动,或一定就是幡动,都是心念的偏执,所以六祖立刻指出问题所在,那就是“心在动”。
  “一众骇然。”众人听到这个说法,大吃一惊。这是惠能隐居十五年后的一次闪亮登场,出语惊人,非同凡响。
  “印宗延至上席,征诘奥义。见惠能言简理当,不由文字。”上席,座中第一位。征诘,验证、追问。奥义,文字蕴含的深奥义理。印宗法师见一位居士出言不凡,就请至上座,详细询问佛法深意。晤谈之下,觉得惠能言简意赅,所说无不契于佛理,但都是自性流露,而非照搬经典文字。
  “宗云:行者定非常人,久闻黄梅衣法南来,莫是行者否?”印宗法师说:行者必定不是普通学佛者。早就听说黄梅五祖的衣钵传人已经来到南方,莫非就是行者吗?
  “惠能曰:不敢。”不敢是谦词,认可了印宗的猜测。
  “宗于是作礼,告请传来衣钵,出示大众。”印宗法师见惠能果然就是禅宗六祖,就对他作礼,并希望他将衣钵拿来给大众瞻仰一下。此处的作礼,和之前惠明的作礼同样,是出于对法的恭敬。
  “宗复问曰:黄梅付嘱,如何指授?”付嘱,交付,叮嘱。指授,指导,传授。衣钵仅仅是表信之物,作为修行人,更关心的自然是法而不是衣。所以印宗接着就问:黄梅传法给您,究竟传了些什么?其教法的核心是什么?
  “惠能曰:指授即无,惟论见性,不论禅定解脱。”惠能回答说:如果要说传授什么,其实是没有的。顿教的修行重点在于明心见性,是直接体认心的本质,而不是通过修习戒定慧获得解脱的常规路线。禅宗是无法之法,没有一定之规,也不希望学人拘泥于某个方法。说指授即无,并不是要否定五祖对他的印证和开示,而是不让学人执著于修法的形式。事实上,佛教所有法门都是方便施设的手段,目的是解粘去缚。可究竟是谁绑住你呢?四祖向三祖求法时说:我向和尚请求解脱之道。三祖就问:谁绑住你?其实,绑住我们的不是别人,恰恰是我们自己。从另一方面来说,这个捆绑的绳索也是妄想变现的,了不可得。一旦体认到这点,当下就是解脱。
  “宗曰:何不论禅定解脱?”印宗法师就问:为什么不论禅定解脱?这也是大部分人的疑问,如果不论禅定解脱,还是佛法吗?还修什么呢?
  “能曰:为是二法,不是佛法。佛法是不二之法。”惠能回答说:禅定解脱是有对待的,是二法,而佛法是不二之法。这里所说的佛法,是第一义谛,是觉悟本体,是超越一切对待的。如果执著于二元对立之法,即便再努力地学,再精进地修,已然偏离正道,不复佛法本味了。《辨中边论》说,我们对每个法的理解,可能在遍计所执的层面,可能在依他起的层面,也可能在圆成实的层面。带着执著理解的佛法,是在遍计所执的层面,不是真正的佛法。在依他起的层面,才是佛法本身。到了圆成实的层面,才是佛法最为究竟、最为根本的所在。现在惠能所说的,正是超越遍计所执和依他起的无上真理。
  “宗又问:如何是佛法不二之法?”印宗法师又问:什么才是佛法的不二之法呢?
  “惠能曰:法师讲《涅槃经》,明佛性是佛法不二之法。”惠能回答说:就像法师所说的《涅槃经》中,阐明佛性就是不二之法。因为对佛性的体认要超越二元对待,非常非断,非有非无,非好非坏。所有这些对待都是迷惑系统的概念,虽然佛菩萨也说这些,但只是为了方便施设而说,是“由假说我法”。
  “如高贵德王菩萨白佛言:犯四重禁、作五逆罪及一阐提等,当断善根佛性否?”四重禁,杀盗淫妄四根本戒。五逆罪,杀父、杀母、杀阿罗汉、破和合僧、出佛身血。一阐提,无成佛之因。《涅槃经》中,高贵德王菩萨问佛陀说:如果一个人犯了四种根本重戒,或五无间罪,或本身就属于一阐提等,他们已经彻底断绝善根,没有佛性了吗?
  “佛言:善根有二,一者常,二者无常。佛性非常非无常,是故不断,名为不二。”佛陀回答说:善根有两种,一种是常,一种是无常的。但佛性超越常与无常,所以不会断灭,这就称为不二法门。
  “一者善,二者不善,佛性非善非不善,是名不二。”世间法中,一种是善的,一种是不善的。但佛性既不能说善,也不能说不善,因为善恶都是相对的,而佛性是离言绝待的,这就称为不二法门。
  “蕴之与界,凡夫见二,智者了达其性无二。无二之性,即是佛性。”蕴,色受想行识五蕴。界,十八界,分别为六根、六尘、六识。在凡夫的认识上,五蕴、十八界是有差别对待的,并会执著这种差别。但真正开悟的智者,就能看到五蕴、十八界的本质都是空性。这个无差别的本质,就是佛性。此外,众多佛典都说到不二的问题。《心经》说:“是诸法空相,不生不灭,不垢不净,不增不减。”诸法实相即是空相,是没有生灭、垢净、增减差别的。《瑜伽师地论》说:“不二者,即是显真实义也。”唯有超越对二元的执著,才能认识究竟真实。《中论》说:“不生亦不灭,不常亦不断,不一亦不异,不来亦不去。能说是因缘,善灭诸戏论,我稽首礼佛,诸说中第一。”不生不灭、不常不断、不一不异、不来不去为“八不”,是对八种自性见的否定。因为凡夫有生的自性见,灭的自性见;有常的自性见,断的自性见;有一的自性见,异的自性见;有来的自性见,去的自性见。这些都是戏论而已,唯有否定这些自性见,才能体会到最高真理。而在《维摩经》中,则是从三个层次来表述空性。第一个层次,是众多菩萨所说的不二,比如善和恶、常和无常、烦恼和菩提都是不二的,使心不再陷入二元对待。第二个层次,是文殊菩萨所说的不二,是超越语言,无法表述的。第三个层次,是维摩诘所说的不二,干脆连说都不说,只是默然。
  “印宗闻说,欢喜合掌言:某甲讲经犹如瓦砾,仁者论义犹如真金。”印宗法师听了六祖的开示后,法喜充满,合掌赞叹:我所讲述的经义就像瓦砾一样,而仁者讲述的佛法就如真正的黄金那么纯净,弥足珍贵。
  “于是为惠能剃发,愿事为师。”于是,印宗法师就为惠能剃度,并希望将他奉为师长,随其修学。所以,印宗法师虽然成就六祖出家,但并不是收了一个徒弟,而是拜了一位师父,这在佛教史上也是非常罕见的。
  “惠能遂于菩提树下,开东山法门。”东山,指五祖传下的顿教法门,因五祖居于蕲州黄梅县黄梅山,其山位于县东,故名东山。惠能剃度后,就在菩提树下弘扬传自五祖弘忍的顿教法门。据史料记载,早在刘宋永初元年(402年),印度高僧求那跋陀罗来到广州,在此寺创建戒坛时曾预言:后当有肉身菩萨于斯受戒。梁武帝天监元年(502年),印度智药三藏不远万里,从印度带来菩提树种在戒坛前,并预言:吾过后一百七十年,有肉身菩萨于此树下开演上乘,度无量众。两位古德的授记不谋而合,可见,惠能在此树下开东山法门,实在有着不可思议的因缘。
  惠能于东山得法,辛苦受尽,命似悬丝。今日得与使君、官僚、僧尼道俗同此一会,莫非累劫之缘,亦是过去生中供养诸佛,同种善根,方始得闻如上顿教得法之因。教是先圣所传,不是惠能自智。愿闻先圣教者,各令净心。闻了各自除疑,如先代圣人无别。
  一众闻法,欢喜作礼而退。

  以上,六祖讲述了自己从得法到开始弘法的经历。之所以说这些,不是为了拉家常,更不是为了自我标榜,而是向大家介绍这一法脉的由来及得法的艰难,由此生起重法、敬法之心。接着,是对大众的一番劝勉。
  “惠能于东山得法,辛苦受尽,命似悬丝。”惠能说:我在五祖弘忍那里得法之后,历尽艰辛,经常被人追逐,时时都有生命危险。所以,这一法脉得以传承,殊为难得。
  “今日得与使君、官僚、僧尼道俗同此一会,莫非累劫之缘,亦是过去生中供养诸佛,同种善根,方始得闻如上顿教得法之因。”现在可以和使君、官员、僧俗弟子聚会于此,宣讲顿教法门,应该是多生累劫的善缘,也是过去生因为供养诸佛而共同种下的善根,所以才有因缘听闻这样至高无上的顿教心法。我们今天有机会一起学习《六祖坛经》,同样是往昔结下的法缘使然,希望大家都能用心珍惜,“莫将容易得,便作等闲看”。
  “教是先圣所传,不是惠能自智。愿闻先圣教者,各令净心。闻了各自除疑,如先代圣人无别。”我现在给你们讲说的无上法门,是诸佛菩萨和历代祖师传承而来,不是我自己随便想出来的。想要听闻圣贤教诲的同修们,请各自端正闻法心态,让心保持清净。如果大家能在听闻后体证觉性,解除疑惑,就和祖师大德乃至诸佛菩萨没什么区别了。这个无区别是就所证而言,并不是说,一经悟入就能具备佛菩萨的所有功德。
  “一众闻法,欢喜作礼而退。”大家听了六祖所说的顿教法门的由来后,非常欢喜,觉得希有难得,闻所未闻,行礼之后就告退了。
  《行由品》主要介绍了惠能从初闻佛法至得道弘法的经历,包括求道因缘、得法经过、剃度出山等,其中的每一部分,都显示出惠能不同寻常的深厚善根。或许有人会因此气馁,觉得自己障深慧浅,难以企及。但我们要知道,慧根不是天上掉下来的,而是来自多生累劫的努力,所谓积土成山,积水成渊。不论我们现在的根机如何,只要开始修学,永远都不算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