济群法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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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、无相颂

  善知识!吾有一无相颂,各须诵取,在家出家,但依此修。若不自修,惟记吾言,亦无有益。听吾颂曰:
  “说通及心通,如日处虚空。唯传见性法,出世破邪宗。法即无顿渐,迷悟有迟疾。只此见性门,愚人不可悉。说即虽万般,合理还归一。烦恼暗宅中,常须生慧日。邪来烦恼至,正来烦恼除。邪正俱不用,清净至无余。菩提本自性,起心即是妄。净心在妄中,但正无三障。世人若修道,一切尽不妨。常自见己过,与道即相当。
  色类自有道,各不相妨恼。离道别觅道,终身不见道。波波度一生,到头还自懊。欲得见真道,行正即是道。自若无道心,暗行不见道。若真修道人,不见世间过。若见他人非,自非却是左。他非我不非,我非自有过。但自却非心,打除烦恼破。憎爱不关心,长伸两脚卧。欲拟化他人,自须有方便。勿令彼有疑,即是自性现。佛法在世间,不离世间觉。离世觅菩提,恰如求兔角。正见名出世,邪见是世间。邪正尽打却,菩提性宛然。此颂是顿教,亦名大法船。迷闻经累劫,悟则刹那间。”  师复曰:“今于大梵寺说此顿教,普愿法界众生言下见性成佛。”  时韦使君与官僚道俗闻师所说,无不省悟。一时作礼,皆叹:“善哉!何期岭南有佛出世!”

  《般若品》中,六祖为我们开示顿教法门的见地及殊胜后,再以“无相颂”进行总结。这种先长行后偈颂的体裁,与不少大乘经典类似。所谓无相,即空性的特征,觉悟本体的特征。这首偈颂体现了顿教法门的修行特点。
  “善知识!吾有一无相颂,各须诵取,在家出家,但依此修。”六祖说:善知识,我有一个“无相颂”,你们应该时时读诵并牢记在心。不论在家还是出家,只须按照这一偈颂修行。
  “若不自修,惟记吾言,亦无有益。”如果不按偈颂所言身体力行地修习,仅仅记住我说的话,或停留在表面上的理解,是没有多少利益的。这对今天的学人也很有教育意义。我们虽然学了很多教理,但多半是停留在书本上,未能将之落实于心行。虽然知道的不少,但在心相续上产生作用的却不多。就像拿到药方却不服药一样,是不能从中得益的。
  “听吾颂曰:说通及心通,如日处虚空。”说通,义理上的通达。心通,心行上的体证。你们且听我的“无相颂”怎么说:对于修学而言,义理的通达和心行的体证都很重要,不可或缺。因为通达义理是基础,但仅仅停留于此,不能把经教转变成自身观念,那是画饼充饥,说食数宝,没有真实力用。所以还要进一步落实到心行,以此开启菩提自性,才有能力自觉觉他,驱除无明烦恼,利益无量众生。就像太阳处在虚空那样,消除黑暗,照亮世间。
  “唯传见性法,出世破邪宗。”顿教法门传授的,是如何以最直接的手段明心见性。这个法门出现于世,就是为了破除凡夫现有的迷妄认识,以及外道执著的常见或断见,这些都属于邪知邪见。
  “法即无顿渐,迷悟有迟疾。”这里所说的“法”,不是法门,而是“法尔如是”的法,是修行所要证得的菩提自性。这个菩提自性没有顿渐之分,但因为众生迷悟程度不同,所以对法的体认有快有慢。迷得深,就悟得慢;迷得浅,就悟得快。因为每个法门都是佛陀应众生根机所施设,所以就有顿和渐的差别。对利根者,毕竟直指来得痛快;对钝根者,还是渐入更为稳当。
  “只此见性门,愚人不可悉。”但是,顿教所传的“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”的法门,对于那些深陷于迷惑烦恼的凡夫来说,是无法了知的,因为这已超出他们现有的认识能力。
  “说即虽万般,合理还归一。”佛法虽有八万四千法门,但最终目的只有一个,就是为了引导我们见性。这也是《法华经》所说的:“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..欲令众生开佛知见,使得清净故,出现于世;欲示众生佛之知见故,出现于世;欲令众生悟佛知见故,出现于世;欲令众生入佛知见道故,出现于世。”佛的知见是什么?就是明心见性。但因为众生根机不同,所以佛陀乃至历代祖师才会施设无量方便。不管道路的起点在哪里,终点是共同的,唯一的。
  “烦恼暗宅中,常须生慧日。”因为无明,使众生处于迷妄和黑暗中,看不清自己,也看不清生命发展的方向。但这个烦恼暗宅中还有慧日,也就是觉悟本体,这是生命的希望所在,也是解脱的希望所在。其实,慧日时时都在我们心中乃至六根门头放光。就像太阳始终悬挂天际,不论阴晴雨雪,也不论白天黑夜,一刻不曾离开。我们能否见到阳光,并不是太阳的问题,而是云层的问题,是观察角度的问题。修行所要做的,就是摧毁烦恼暗宅,拨开遮蔽阳光的乌云。
  “邪来烦恼至,正来烦恼除。”众生都活在邪知邪见中,因为这些错误认识,就会引发无量烦恼。一旦拨乱反正,确立正见,烦恼就无法立足,无处生根了。在宗门,这个邪正就是迷与悟的一念间;在教下,则是由闻思建立苦、空、无常、无我的正见,进而通过禅修将此转化为对治烦恼的心行正见。
  “邪正俱不用,清净至无余。”在修行之初,我们必须建立正见,去除邪见。但若始终停留于对邪正的执著,是无法证得空性的。唯有超越二元对立的概念,才能照见本来清净、不生不灭的觉性,证得无余涅槃。
  “菩提本自性,起心即是妄。”菩提就是觉悟,这种觉悟的力量在哪里?就在这颗心的当下。禅宗祖师的接引手段,正是让我们体认当下的菩提自性。一旦生起分别,就会进入妄心系统。禅宗三祖僧璨有《信心铭》传世,开篇为:“至道无难,惟嫌拣择。但莫憎爱,洞然明白。”至道就是最高真理,要认识菩提自性并不难,因为它是现成的,本来具足的,只是因为起心造作,取舍分别,所以才背离觉性。只要没有憎爱、好恶、是非之心,在不假思索的当下,即能体认。
  “净心在妄中,但正无三障。”凡夫的生命虽然进入迷妄系统,但并未失去觉悟本体。它一直就在妄心中,不是要离开妄心另外寻找一个净心,事实上也无法离开。如何从当下的妄心去体认净心?只要保持正念。当内在的出世正见生起时,就能解除轮回系统产生的三种障碍,即烦恼障、业障和报障。烦恼障,是贪嗔痴三毒带来的烦恼;业障,是五逆十恶带来的障碍;报障,是地狱、饿鬼、畜生的苦报。
  “世人若修道,一切尽不妨。”说到修道,我们常常会想到一些特定的宗教仪式,觉得打坐才是修行,念佛才是修行,诵经才是修行。而以《坛经》的见地来看,修行无处不在,无事不可,把修行方式发挥得非常透彻。搬柴运水可以修行,穿衣吃饭可以修行,待人接物也可以修行。因为修行最重要的不是外在形式,而是见地和用心。只要具备正见,尤其是禅宗所说的见地,并带着这种见地去用心,去生活,的确是“一切尽不妨”,因为你时时处处都在与法相应。否则的话,虽然每天在诵经念佛,过着宗教化的生活,甚至在弘法布教,也未必是修行。因为你所做的这些,可能是以凡夫心在做,也可能在做的过程中逐渐被凡夫心利用,那么最终成就的只会是凡夫心。
  “常自见己过,与道即相当。”修行,简单地说,就是修正自己的行为,时时看到自己的不足和过失,进而修正这些错误。说到过失,存在一个标准问题。从人天善法来看,这个过失就是十不善业。而从《坛经》的标准来看,凡是在不觉状态下的念头和行为都属于过失。也就是说,我们要时时保持觉知,不要让心陷入不觉和不善的相续中。只有这样,才能和修道相应,和空性相应。
  “色类自有道,各不相妨恼。”色类,物质现象。此处所说的道就是空性,是无所不在的,和身心世界的一切现象不相妨碍。因为它是一切法的本质,是一切法的真相。既为本质,自然没有离开任何现象,所以庄子说:“道在蝼蚁,道在瓦砾,道在屎溺。”《解深密经》讲到胜义谛有四个特征,其中之一,就是遍一切一味相。禅宗祖师也说:“青青翠竹尽是法身,郁郁黄花无非般若。”在禅宗祖师的悟道因缘中,有的看到梅花悟道,有的听到小曲悟道,有的听到流水悟道,随时随地,不拘一格。为什么?就是因为道遍一切处,可以在任何一个现象中去体会道,乃至最终证道。
  “离道别觅道,终身不见道。”如果想离开这些现象去另外寻找一个道,觉得道必须通过什么特定方式来呈现,不懂得在生活中随时体认,在每个现象的当下随时体认,那么,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见道。
  “波波度一生,到头还自懊。”这样的人,徒然地忙来忙去,奔波一生,到头只会落得一场懊悔。学佛者中,这种情况可谓屡见不鲜。一会儿热衷于朝圣,一会儿热衷于诵经,一会儿热衷于念佛,总在向外寻求,以为做点什么才是修行。最后才发现做的都是表面功夫,不明心地,习气毛病还是依旧,苦苦恼恼,却不知问题出在哪里。
  “欲得见真道,行正即是道。”我们想要见到菩提自性,必须具备正见和方法。虽然道无所不在,但对道的体认要有相应手段。我们每天都在穿衣吃饭,在遭遇这样那样的考验,为什么见不到道?因为见道需要具备相应的能力和手段。否则的话,即使道遍一切时,遍一切处,我们也是视而不见的。不是它不存在,而是你没有能力看到。
  “自若无道心,暗行不见道。若真修道人,不见世间过。”如果自己没有见道,没有体认觉性,那么修行必然是盲目的,就像走在暗夜中,根本看不见道路,看不见前行的方向。作为一个真正的修行者,他关心的只是见道这件大事,而不会去看世间的长短过失。
  “若见他人非,自非却是左。他非我不非,我非自有过。”如果总看到他人的是非曲直,也就意味着,你的心已陷入是非之中。因为自己内心有是非,才会在意别人的是与非。一个安住于觉性的修行者,所见一切都是平等的,是知分别而离分别的。所以,我们首先要学会审察自己,而不是把矛头对向别人。不论别人做得怎样,是否有过错,自己都要安住正念,如法修行。如果执著于他人的是非,自己就会产生过失,就要承担由此而来的后果。
  “但自却非心,打除烦恼破。憎爱不关心,长伸两脚卧。”只要我们放下是非之心,就能从根本解除人我是非带来的烦恼,从而与道相应。即使别人有什么过失,自己也不会随境而转。修行的关键是向内观照,是解决自己的妄想和不如法行为。当我们不再陷入嗔恨和爱恋,不再陷入喜怒哀乐,而是安住于觉悟本体,身心就了无牵挂,自由自在了,此为自利。
  “欲拟化他人,自须有方便。勿令彼有疑,即是自性现。”但想教化他人,还要有相应手段,知道对方是什么根机,修行达到什么程度,此时更须加一味什么样的药,才能药到病除。每个人的根机和状况不同,接引方式也得与此对应,无法完全复制,批量应用。所以要有足够的方便善巧,才能给予适合此时、此地、此人的引导。禅宗的修行目标就是见性。这种引导必须能让对方直接体认菩提自性,对顿教法门不再有任何怀疑,对众生本具足与诸佛同样的菩提自性也没有任何怀疑,才能说明他的觉性已然开显。
  “佛法在世间,不离世间觉。离世觅菩提,恰如求兔角。”这一偈颂也是佛弟子耳熟能详的。前面说过,我们要证得的真理没有离开一切现象,出世也没有离开世间。因为人本来就生活在世间,即使跑到深山老林,还是一个六尘世界。所以,不能离开世间去寻找觉悟。那样就像在兔子身上找角一样,了不可得。修行的正道,是在世间的当下体认出世间,在烦恼的当下体认菩提,在生死的当下体认涅槃。
  “正见名出世,邪见是世间。邪正尽打却,菩提性宛然。”当正见生起,我们才有超越世间、心无所住的能力。而当邪见生起,我们就会不断地制造执著,制造烦恼。所以,修行要以正见对治邪见,但若总是执著于这种邪和正,还是在二元对立中。唯有超越邪正的对立,才能证得“本来无一物”的菩提自性。
  “此颂是顿教,亦名大法船。迷闻经累劫,悟则刹那间。”这首偈颂阐明的顿教法门,也叫做大法船。《金刚经》云:“我说法如筏喻者。”筏就是船,佛陀将自己所说的法比喻为法船,这是一艘将众生共同度向彼岸的法船,所以名之为大。如果在迷妄的系统闻法和修行,可能要经过多生累劫的努力,才能转迷为悟。如果有缘听闻顿教法门,并有根机按此修行,开悟只是一刹那的事。
  “师复曰:今于大梵寺说此顿教,普愿法界众生言下见性成佛。”开示无相颂后,六祖接着勉励大众:今天在大梵寺演说顿教法门,希望法界众生都能在听闻的当下见性成佛。
  “时韦使君与官僚道俗闻师所说,无不省悟。一时作礼,皆叹:善哉!何期岭南有佛出世!”当时,韦使君及在座的官僚、道俗等,听闻六祖的开示之后,对这一无上心法都有所领悟,受益匪浅。大家一齐顶礼六祖,感叹说:善哉!真没想到岭南这样的地方,还有像佛一样的善知识出世。
  《般若品》从禅宗的见地,直接开显般若智慧的特征,以及此岸和彼岸的关系。由此,说明凡圣的分歧点只是在于迷悟之间,所谓“前念迷即是众生,后念悟即是佛”,为众生修行提供了极大的信心。此外,本品还指出顿教的教化对象,说明这一法门只接引上根利智,并非人人都有能力接受。我们今天学习禅宗,既要认识其殊胜之处,也要衡量自身根机。如果起点不够,就必须在基础上下功夫。或是通过闻思修的常规路线,使尘垢逐渐松动,作为修习禅宗的台阶;或是借鉴禅宗的长处,带着禅宗的见地来修一些其他法门,如“禅净双修”等。如果没有自知之明,就可能像六祖担心的那样,“损彼前人,究竟无益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