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《心经》的人生智慧
济群法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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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无无明，亦无无明尽，乃至无老死，亦无老死尽。】
人生问题包罗万象，总括起来，不外乎“生死”二字。世人关心生活，其实，生活只是生的一部分。生从何来，死往何去？古往今来，东西方各种哲学、宗教都在努力探讨生的来源及死的归宿。作为人生智慧及生命科学，佛法不仅对有情生死问题有着深入探究，更为我们指出了解决之道。
无明至老死，揭示了有情生命延续的十二个过程，又名十二缘起。内容为：无明缘行，行缘识，识缘名色，名色缘六入，六入缘触，触缘受，受缘爱，爱缘取，取缘有，有缘生，生缘老死。以下将简要介绍其含义，并说明彼此关系。
一、无 明
佛教以光明代表智慧，无明，就是缺乏了悟生命真相的智慧。因为缺乏智慧，有如身处黑暗，使人充满困惑，看不清自己，也看不清世界。无明又是痛苦产生的根源，在“人生的大智慧”这部分，列举了凡夫认识上的种种困惑。这一切，都是由于众生无始以来的无明所致。
二、行
行是行为，主要包括三方面：一是思想行为，如想做好事的善念，或想干坏事的恶念。二是语言行为，指生活中的各种语言，有爱语、真实语、利他语等善的语言，也有两舌、恶口、妄语等不善的语言。三是身体行为，有礼佛、诵经、布施等善行，也有杀生、盗窃、邪淫等恶行。
人由于我执我见，往往对自身行为充满自信，以为凡是自己想的、说的、做的都是合理的。但我们知道这些行为是在什么状态下产生的吗？佛陀告诉我们：无明缘行。对于凡夫来说，一切行为的心理基础不是其他，正是无明。所以这些行为的正确程度，也就可想而知了。更要注意的是，不论是善行或恶行，并不会随着行动结束而结束。换言之，任何一种已经发生的行为，都会转化为种子，成为推动生命延续的潜在力量。比如我们为希望工程捐款，从客观上说，这一善行能使部分失学儿童因此得益；对自身而言，既在长养慈悲等正面心行，也在克服吝啬等负面心理。所以说，身口意行为不仅会形成客观结果，还会对内心产生影响，这是我们必须加以关注的。
三、识
识是支撑有情生命的三种主要力量之一，此外是寿和暖。寿，是一期生死的时限；暖，是身体具有的温度。对于生命体而言，三者缺一不可。当寿限到来，识就会离开色身。于是乎，这个会说会动、会唱会跳的身体马上变为冰冷的躯壳，进而腐烂败坏，化为尘土。所以，识是执持有情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。人们受世间常见的影响，只看到色身存在，却未看到识的作用，才会有“人死如灯灭”的误解。
须知，我们看到的那个有形色身，只是生命的存在形式。而无形的识，才是生命载体。所以说，死亡仅仅是一期生命形式的结束。离开这一色身后，识还在继续，还将以另一种生命形式出现。
行缘识，是说识在下期生命的结生相续时，需赖“行”的推动。此处，“行”指往昔善恶行为留下的种子，又称业力。这是推动识继续投生的力量，就像火箭推动卫星上天。《瑜伽师地论》对这一过程有详细阐述：“彼于尔时，见其父母共行邪行所出精血而起颠倒。起颠倒者，谓见父母为邪行时，不谓父母行此邪行，乃起倒觉，见己自行，见自行已，便起贪爱。若当欲为女，彼即于父便起会贪；若当欲为男，彼即于母起贪亦尔。乃往逼趣，若女于母，欲其远去；若男于父，心亦复尔。生此欲已，或唯见男，或唯见女。如如渐近彼之处所，如是如是，渐渐不见父母余分，唯见男女根门。即于此处，便被拘碍。”人类投生既是由业力推动，也是由淫欲心驱使。足见淫欲在有情生命中的地位。在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中，有恋母情结及恋父情结之说。从《瑜伽师地论》来看，弗氏之说也有一定道理。有情投生，正是基于情欲之心。男子于母亲起贪爱，女子于父亲起贪爱。
那么，有情受生的当时，所见又是什么情景呢？《瑜伽师地论》对此也有说明：“若薄福者，当生下贱家，彼于死时及入胎时，便闻种种纷乱之声，及自妄见入于丛林、竹苇、芦荻等中。若多福者，当生尊贵家，彼于尔时，便自闻有寂静、美妙、可意音声，及自妄见升宫殿等可意相现。”投胎者福报不同，受胎时所见境相亦不相同。
关于生命的构成，唯物者以为是物质派生意识。《瑜伽师地论》则认为，意识也有自身的遗传系统。《论》曰：“尔时父母贪爱俱极，最后决定各出一滴浓厚精血，二滴和合，住母胎中，合为一段，犹如熟乳凝结之时。当于此处，一切种子异熟所摄，执受所依阿赖耶识，和合依托。云何和合依托？谓此所出浓厚精血合成一段，与颠倒缘中有俱灭。”生命的物质基础是父母的精卵，其精神基础则是阿赖耶识。正是由父母精卵与阿赖耶识和合一处，才完成这期生命的最初状态。
那么，阿赖耶识与父母精卵又是什么关系呢？《瑜伽师地论》说：“又此羯罗蓝色与心、心所安危共同，故名依托，由心、心所依托力故，色不烂坏。色损益故，彼亦损益，是故说彼安危共同。又此羯罗蓝识最初托处，即名肉心，如是识于此处最初托，即从此处最后舍。”阿赖耶识与父母精卵相互依赖，安危与共。当寿限到来，也是由识的离去，宣告此期生命的结束。
四、名 色
名，即受、想、行、识四蕴；色，即色蕴。我们现在的生命体，不外是名和色的和合。或许有人会问，之前已专门谈过“识”，五蕴中又有“识蕴”，二者岂非重复？须知，前面所言的“识”，是指生命的根本识，即经论所说的“阿赖耶识”或“第八识”。而五蕴中的“识蕴”，则是由根本识派生的前六识。如《解深密经》说：“阿陀那识为依止，为建立故，六识身转，谓眼识，耳鼻舌身意识。”此处的阿陀那识，即阿赖耶识异名。由阿赖耶识为根本依止，前六识才能生起活动。
阿赖耶识住胎后，在它的执持下，生命的最初结构发生变化。《瑜伽师地论》说：“由一切种子识功能力故，有余微细根及大种和合而生，及余有根同分精血和合抟生，于此时中，说识已住结生相续，即此名为羯罗蓝位。”由根本识投胎，已进入住胎状态。又由根本识的执持，生命开始形成。
五、六 入
六入，即六根，是有情生命接收外部信息的六个窗口，分别是眼根、耳根、鼻根、舌根、身根、意根。
所谓名色缘六入，是说六入在名色的基础上发展而来。前面讲到有情住胎，生命在最初住胎阶段，身心处于混沌状态。生理上，根身尚未形成；心理上，六识活动尚不明显。但随着时间推移，名色逐渐形成六入。这一过程，《瑜伽师地论》也有描述：“此羯罗蓝中，有诸根大种，唯与身根及根所依处大种俱生，即由此身根俱生诸根大种力故，眼等诸根次第当生。又由此身根俱生根所依处大种力故，诸根依处次第当生。由彼诸根及所依处具足生故，名得圆满依止成就。”诸根大种，即地水火风四大。四大为所依止，生起眼等六入，这是色身的形成情况。精神方面，以根本识的种子为依止，根身为缘，六识随缘生起。
六、触
触是一种心理状态。在《百法明门论》归纳的五十一种心所中，属于普遍活动的五种心理（五遍行）之一。其活动通善恶无记三性，遍及三界九地，遍及有漏无漏、世出世间，并与八识心王相应，故称普遍活动。
《成唯识论》说：“触谓三和分别变异，令心、心所触境为性，受、想、思等所依为业。”十二因缘中，以六入生触。但在《成唯识论》中，却将六入列为生起触的因缘之一，提出三和生触。三和，为根、境、识三种相应。即由六根、六尘、六识的和合，而能生起六触。如眼根、色尘、眼识和合，始能生起眼触。由此可见，六入缘触是以六入为触生起的重要因缘，但并不代表一切。
触，是由根境识和合产生的感觉。作为精神领域最基本的心理之一，触心所又是其他一切心理活动产生的基础。在五遍行中，受、想、思三种重要心理都是在触的前提下生起。十二因缘中的“触缘受”，也是基于这种情况。
七、受
受也是一种心理状态。《成唯识论》说：“受谓领纳顺、违、俱非境相为性，起爱为业，能起合、离、非二欲故。”受是领纳义。领纳什么？领纳顺适的境界、违损的境界和非顺非违的境界。当我们面对逆境时，会生起苦受、忧受；面对顺境时，又会生起乐受、喜受；而非顺非逆的中庸境，则与舍受相应。受能引发对所缘境的染著，因而对境界就有合、离和非合非离的希求。
八、爱
爱也是一种心理状态，为依恋义。当我们接触顺境时，内心自然感到快乐、欢喜，于是对所缘境生起依恋之情。通常所说的依依不舍、留连忘返，都是爱的表现。人类由于贪著驱使，处处都表现出爱恋情结。爱恋优越的条件，爱恋和谐的家庭，爱恋可口的饭菜等等。在这些爱恋中，又以男女间的相互爱恋最具影响力。
爱是一种占有。不论是爱一件物品，或是爱一个人，一旦产生依恋，就希望属于自己所有。有些人依恋优越的物质环境，觉得生活中有了这些才舒适自在，所以千方百计地创造条件。有些人依恋两情相悦的感觉，于是从恋爱发展到结婚，希望长久占有对方，不再分离。十二因缘中的“爱缘取”，就反映了从恋爱到彼此占有的过程。
爱还是一种牵挂。那些热爱家乡的人，不论走到天涯海角，总会关心家乡的变化。那些热爱事业的人，即使在工作之余，也会时时为事业操心。那些热爱儿女的人，更是被儿女的学习、生活占据了全部精力。
爱更是一种束缚。它就像是胶水，把两个对象牢牢粘住；它又像绳索，一旦捆住就别想逃脱；它还像罗网，使人们在网中彼此纠缠，彼此束缚。所以世人将男女恋爱称为堕入情网，可谓准确而形象。
九、取
取是占有。佛法认为，取有欲取、见取、戒禁取、我语取。欲取，是对财、色、名、食、睡五欲境界的占有；见取，是对自己的见解、观念执以为是，执以为真，甚而强加于人；戒禁取，是执取种种非佛教的错误戒律；我语取，是在五蕴法中执我，以为自己就是天下第一。所谓爱缘取，就是执著自己喜爱的对象，并想牢牢地占有它。
十、有
有是业有。我们想要得到自己喜爱的人或物，就会采取行动。这行动可能是道德的，也可能是不道德的。不论通过什么方式进行，这些行动都会留下痕迹，成为业种，储存在阿赖耶识中，演变为推动未来生命发展的动力。
十一、生
生是受生。生命延续包括四个不同时期，即生有、本有、死有、中有。生有，是投生、住胎的刹那；本有，是从投生开始到死亡前，是一期生命的发展过程；死有，是死亡的那一刹；中有，则是从死亡开始，直到投生前的刹那。通常，人们总以为生命将随着死亡彻底结束。其实当一期生命走向死亡，就会进入中阴身，经中形容为“如秤两头，高低同时”。中有身的出现，与本有色身的败坏是同一时间。其生存期限，是随生有的出现而结束，一般为七天或四十九天。
有缘生，是说业力决定我们的投生。佛教认为业有两种，一曰引业，二曰满业。引业是总业，将有情引向六道任何一趣，如投生天道、人道、地狱、饿鬼等，就是由引业决定的。满业，又名别业，决定有情在那一趣的生存状态，如感得男女、贫富、美丑等，都是满业决定的。
《唯识三十论》曰：“由诸业习气，二取习气俱，前异熟既尽，复生余异熟。”业习气，即业种子。由于业种的力量，招感有情生死果报。前期业报结束，其他业因随即成熟，继续推动生命投生。如是，业力无尽，生死无穷。
十二、老 死
老死：是衰老和死亡。有情受生之后，必然走向衰老、死亡。
有情生命的延续，就是由这些步骤构成，佛法称为十二因缘，即相互依赖的条件。佛经对它的定义是：“此有故彼有，此生故彼生，此无故彼无，此灭故彼灭。”这四句话又可简单归纳为三个字，那就是“此故彼”。彼之所以存在，是因为有此的存在。结合十二因缘来看，有无明存在，故有行的存在；有行的存在，故有识的存在；有生的存在，故有老死的存在。十二因缘中，前支都是后支生起的条件。
此外，古德还将十二因缘分为三世二重说明：以无明、行作为过去因，以识、名色、六入、触、受作为现在果；以爱、取、有作为现在因，以生、老死作为未来果。对此，我们不可机械地理解。比如无明，它虽是过去因，但在众生生死过程中，无论何时何地，无明都是存在的。
佛教又将十二因缘归纳为惑、业、苦三法。惑是迷惑，代表有情生命的现状，以无明、爱、取为惑。业是业行，以行、有为业。苦即苦果，以识、名色、六入、触、受、生、老死为苦果。生命的延续，就是由惑造业，由业感果。在生死苦果中，又继续起惑、造业。如是，尽未来际轮回不息。
从无明尽到老死尽，正是佛陀教导声闻弟子的修行方法。众生随十二因缘的相续，由此有故彼有，在轮回中死而后生，生生不已。如何才能从十二因缘的循环中解脱出来？必须透彻其发展规律，并从还灭门加以观察。前面说过，十二因缘的原理是“此有故彼有，此无故彼无”。比如老死，谁都讨厌，但谁也避免不了。我们为什么有老死？是因为有生。那么，我们当时因何受生，为何投生这个而非那个家庭？是谁在安排这一切？其实，也是往昔业力所决定。业力面前，人人平等，谁也无法享有特权。而当初所以会去造业，又是因为占有欲的驱使，不知有因必然有果。如此，一步步从果推到因，正是十二因缘中还灭门的观法。
依还灭门的观法，明了老死是因为生，生是因为有，乃至行是因为无明。没有生，就不会有老死，乃至没有无明，就不会有行。声闻乘的解脱，正是从还灭门入手修行。由闻思经教而树立正见，通过修习戒定慧三无漏学，开发般若智慧，彻底打破生命的无明状态。无明灭则行灭，行灭则识灭，乃至生灭则老死灭，从而获得人生的大解脱。
有无明，有老死，随无明到老死而流转，这是凡夫境界；认识到无明直至老死的过患，灭尽无明以及老死，这是声闻境界；以般若慧观照无明乃至老死，照见无明乃至老死皆无自性，皆是空性。认识到无明不异空，空不异无明，无明即是空，空即是无明，这是菩萨境界。
怎么理解“无无明亦无无明尽，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”呢？那是告诉我们，没有无明，就没有无明的消失；没有老死，就没有老死的消失。在声闻行者的认识中，觉得有实在的无明，所以才有无明的灭除；有实在的老死，所以才有老死的灭除。而在菩萨的境界中，以般若智慧观照无明乃至老死，皆是无自性空。换言之，无明乃至老死不过是因缘假相，如梦幻泡影。因此，菩萨不是一味厌离生死，而是在生死中通达生死的了不可得，在生死中超越生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