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《金刚经》探微之十四
济群法师
学习金刚般若法门,是为了帮助我们获得中道正见。然后以这种智慧去观察世界,观察每个事物。在如理如法的观察中修习观照般若,进而成就实相般若。《金刚经》从发菩提心开始,讲到无我相乃至无寿者相,还讲到佛身是无相的,佛果是无所得的,如来是无法可说的……这些认知偏向空的一面。所以,佛陀以一个特殊的三句式,引导我们契入中道智慧,完整地认识法,而不是偏向一边。这个句式就是《金刚经》特有的“所谓……即非……是名……”,经中反复出现。
庄严佛土者,即非庄严,是名庄严。(第十分)
佛说般若波罗蜜,即非般若波罗蜜。(第十三分)
诸微尘,如来说非微尘,是名微尘。(第十三分)
如来说世界,非世界,是名世界。(第十三分)
如来说三十二相,即是非相,是名三十二相。(第十三分)
是实相者,则是非相,是故如来说名实相。(第十四分)
如来说第一波罗蜜,即非第一波罗蜜,是名第一波罗蜜。(第十四分)
忍辱波罗蜜,如来说非忍辱波罗蜜。(第十四分)
所言一切法者,即非一切法,是故名一切法。(第十七分)
如来说人身长大,则为非大身,是名大身。(第十七分)
如来说诸心,皆为非心,是名为心。(第十八分)
如来说具足色身,即非具足色身,是名具足色身。(第二十分)
如来说诸相具足,即非具足,是名诸相具足。(第二十分)
众生众生者,如来说非众生,是名众生。(第二十一分)
所言善法者,如来说即非善法,是名善法。(第二十三分)
凡夫者,如来说则非凡夫。(第二十五分)
世尊说我见、人见、众生见、寿者见,即非我见、人见、众生见、寿者见,是名我见、人见、众生见、寿者见。(第三十一分)
所言法相者,如来说即非法相,是名法相。(第三十一分)
除了三句式,《金刚经》还有两句式,在提出后直接否定。而三句式是提出后予以否定,然后再加以肯定。关于三句式的深意,龙树菩萨在《中论》中用这样一个偈颂来解读:“因缘所生法,我说即是空。”
不论采取什么方式,佛陀都在引导我们认识中道智慧,学习用缘起法观察世界。一旦明了诸法是缘起有,就能看到其中的毕竟空。这种空是当体即空,因为其中没有不依赖条件的独立存在。所以,缘起法必然是无自性的,即龙树菩萨所说的“因缘所生法,我说即是空”。
中观破除的正是自性见,而不是缘起法本身,是为“缘起性空”。一切存在只是因缘假相,所以,空和假是佛法对世间万象的经典表述。空,是否定自性的存在。假,有时也会用“幻”,则是揭示常人对现象所认定的真实有和自性见。比如我们认为桌子是实在的,就会对此生起自性见。佛陀为了避免我们生起自性见,同时又避免我们陷入断见和顽空,所以用一个“假”字来说明。
“假”字用得非常巧妙,不是没有,也不是真实不变的有。《唯识三十论》开篇就是“由假说我法”,告诉我们,世间一切虽然都是因缘假相,但在世俗谛的意义上,这种假相不是没有。尤其在凡夫眼中,它是很真实的。认识到自性的真空和缘起的假有,大有深意——只有否定自性,才能证悟空性。这个所谓的自性,是由迷惑认识建立的,并不是真实不变的存在。用唯识宗的比喻说,就像把绳子当作蛇。在我们的认识中,确实有一条“真实的蛇”,但事实上是根本不存在的。
唯识宗关于三性的认识,也在说明这一原理。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包含两个层面,一是事实的存在,一是显现在我们认识上的影像。这个影像和事实并不是一回事,不仅有距离,有时还正相反。就像我们看某个人,觉得此人好或不好,都介入了我们的观念和情绪。
我们会从审美角度赋予对象美或丑的分别;或从价值观来判断它有价值或没价值;还会根据对象和自己的亲近程度,贴上与我有关或与我无关的标签,等等。这一切都是添加上去的,我们却信以为真,将这种错误设定执以为实,认为它就是好看,就是有价值。
“即非”所要非的,不是缘起法本身,恰恰就是我们内心的设定,以及对这份设定的执著。包括我们对信仰对象的执著,对修行目标的执著。因为对修行产生的设定和执著,同样会障碍解脱。但我们要知道,这并不是否定修行本身,也不是否定行菩萨道、成就佛果等等。从世俗谛上,这些是成立的,并且是修行的必经过程。但在空性层面,这些都是了不可得的。
从中观来说,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,一者世俗谛,二者胜义谛。“即非”是从胜义来说,从空性来说;“是名”则是从俗谛来说,从显现来说。在胜义上说没有,说无所得,是为了否定我们的自性见,从而证悟空性,成就无所得的智慧。这个智慧是超越空和有的。在看到有的同时,能够看到空;看到空的同时,能够看到有。是为当体即空,空有不二。
般若思想在魏晋南北朝传入中国,当时正是玄学盛行的时代。般若法门阐述的空,不仅在佛教界产生了很大影响,文人士大夫们也趋之若鹜,使般若学盛行一时,出现了六家七宗的盛况。但国人能够正确理解般若思想,还应归功于鸠摩罗什。
当年,姚秦国王崇信佛法,把鸠摩罗什从西域请来,还在西安草堂寺为他成立译经团体,网罗了很多出色的人才。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僧肇,被鸠摩罗什称为“秦人解空第一”。
僧肇曾撰写《肇论》,是解说空性的著名论典。第一部分是“物不迁论”,说明我们看到的一切变化,当下就是不变化的。因为没有自性,所以变化也没有实质性的变化。这就是《心经》所说的不生不灭——生灭的当下,就是不生不灭。
第二部分是“不真空论”,说明一切缘起现象都不是真实的存在,只是因缘假相而已,当下就是空的。
第三部分是“般若无知论”,但这个“无知”不是“不知”,而是“无所不知”。般若的知超越我们狭隘的妄知,是遍及一切的,就像佛陀的正遍知那样。
第四部分是“涅槃无名论”,是对涅槃的论证。如果我们对般若思想有兴趣,可以去看看这些论典。
在中国佛教史上,三论宗就是根据鸠摩罗什翻译的《中论》《十二门论》和《百论》成立的,并继承了中观破而不立的风格。三论宗有位集大成的祖师叫吉藏,他曾就空有问题提出四重二谛之说。
第一重,说缘起有是代表俗谛,无自性空是代表真谛。如果有人落入有或空的执著,吉藏法师就抛出第二重,说有和空都是俗谛,非有非空才是真谛。既不能说它是有,也不能说它是空,认为有或认为空都是片面的。如果有人对非有非空产生执著,再抛出第三重,说有空为二,非有非空为不二,二和不二都是俗谛,非二非不二才是真谛。如果有人陷入思辩的执著,最后再抛出第四重,所有一切语言思维都是俗谛,言语道断、心行处灭才是真谛。总之,层层扫荡,不著一相。
《金刚经》的三句式,作用也是扫除我们的偏执。从有的层面来说,是扫除我执和法执,所以说“不应著我相、人相、众生相、寿者相,不应著法相,不应著非法相”。这是针对众生在缘起法上生起我法二执的情况,告诉我们,一切法都是无自性空的。这个空,要空的不是缘起现象。缘起现象本来就是无自性空的,不需要多此一举。真正要空的,是我们在缘起现象上安立的我执和法执。这些执著本是虚妄的,凡夫却因为执著,总是为其所伤。
所以,说空是为了破除对有的执著。如果反过来,陷入对空的执著,出现虚无主义的倾向,对缘起因果不当作一回事,最后就可能无所不为。这种顽空非常可怕,甚至比执有更为可怕。所以,空也要破除。在认识到无自性空的同时,看到缘起有,才能趋于中道,既不著空,也不著有。
正如《中论》所说:“不生亦不灭,不常亦不断,不一亦不异,不来亦不出。能说是因缘,善灭诸戏论。”生灭、常断、一异、来去这些现象是否存在?以缘起的智慧观察,这些都是因缘假相,凡夫却落入自性见中,执著有我有法。所以中观真正要破的是自性见,只有这样,我们才能透过缘起,看到诸法实相。
《金刚经》是要扫除我们在见地上产生的偏执,每讲一个问题,都会以般若正见扫除一下,让我们无从执著。比如说到波罗蜜,佛陀担心我们会执著波罗蜜,所以说“即非波罗蜜”——波罗蜜乃假名安立,当下就是空的,无自性的。但这些假相并不是没有,所以“是名波罗蜜”。以此类推,庄严佛土乃至如来三十二相也是同样,都是了不可得的。实相的本身是超越一切相的。我们现在讲实相,或者把它叫作胜义,叫作真如,叫作第一波罗蜜,其实都是假名安立、相对而言的。其本质是无自性的,超越一切对待。
为什么我们始终认识不到空性?其实和错误认识有关。如果带着自己的设定看世界,就会因为这份设定和执著产生烦恼。佛陀在《金刚经》所说的一切,都是告诉我们,对待每个问题都要以空性慧观照。只要去掉这些错误执著和设定,每个当下都可以契入空性。
所以,三句式可以在生活的每个当下运用。首先了解其中蕴含的深意,然后以般若智慧看待每个问题,远离偏见和执著。这正是生死轮回的根本。中道的中,不是折中,而是不偏不倚的“正道”,也是一种如实之道。佛法非常重视如实智,即认识真相的智慧。包括生命的真相,世界的真相。无论解脱道还是菩提道,都是在认识真相的基础上,依实相建立修行法门。